今天是姚嘉声请平安脉的日子。但是一大早事情便不顺遂,纰漏不在后宫,而在朝堂。听闻朝会上有个老不死的不开眼,提出让苟名将旁支的□□记在皇后膝下,充作亲男教养。无论男大臣如何委婉措辞,这个提议本身就直白地戳中苟名的痛处:苟名登基七年,后宫中无论是妃子还是皇后,都不曾怀过一子。
这个年份,真要较真起来,还得往前再推三年。那时苟名父男造反,退守陇西,自封义王,当时牠的儿男苟名,后院中的女人们,也不曾怀过孕。
提出建议的男大臣当即被苟名训斥,此后数月都无法上朝。姚嘉声在后宫中听闻此事时,已经晚了,一股寒风在她体内悄然生成,她知道男大臣是谁的人,也知道这个建议背后真正的提出者是谁。男帝上位至今,陇西张氏等世家的权力被牠削弱,她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素,但在家中男掌权者看来,怀不了孕的她,却是最主要的原因所在。
理所当然,世家男掌权者与其怪自己窝囊无能,不如怪家中傢出去的女儿生不出儿男。就如苟名,与其将后妃不孕怪罪到自己头上,不如将无后的一腔怒火,铺天盖地地宣泄到后妃们的身上。
既是世家女儿,又是皇后的姚嘉声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好在她已经习惯。除了今日苟名的脾气格外暴躁,说的话格外难听之外,其她都跟往常男太医未诊出喜脉时是一样的流程。
男帝愤怒离去,寒风在姚嘉声心内呼啸,化为郁结,阻在姚嘉声的心中,她盘算着接下来的糟心事。按照往日的流程,她还会收到从家中寄来的书信,书信既是催促,又是苛责,全数来自她的父男。但是有人打破这个流程,出乎她的意料,乱了她的阵脚。
一位自称神使的女人踏过天界而来,往她的脑海中塞了个“故事”。一个让姚嘉声分不出真假,却凭本心希望是真的一个故事。
故事从千万年前启。
千万年前的时代,是神明与人的时代,男俞黜族尚未踏出魔界,人类即是女人,人类也仅有女人。
后来,世界动荡,魔物横行,神明为封印魔物,建立天庭,挡在人间与魔界之间。但是,仍有狡诈的魔物绕过天界的防守,溜进人间。那就是姜嬴口中的男俞黜族,也就是——男人。
姚嘉声仰头,望进姜嬴的眼睛,只看到理所当然,这个自称神使的家伙,似乎并未意识到究竟在说什么惊人之语。
她跟姚嘉声说,跟半个时辰前还因为无子而受到男皇帝训斥的姚嘉声说,男皇帝就是男俞黜族的首领,现已伏诛。而她,才是真真正正的人皇!
我是人皇?姚嘉声想。她开始颤抖。
姚嘉声颤抖着整理宫装,披帛因为带倒了迎子松而沾染泥土,她已将那布帛扔掉,有侍女重新从箱中拿出新的披帛,却被姜嬴率先接去,“你们这的浴巾还挺轻薄的啊!”神使感叹着,将长长的一块叠到四四方方,塞到姚嘉声手里,“快把身上的汗擦一擦,小心感冒了,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热的。姚嘉声接过,上面温温热热,一直到姚嘉声拿着走进内室,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了新衣,擦干净身体,这个毛巾,哦不,是披帛,仍旧是温热的,不曾变冷。
她走出寝殿,侍女将门拉开,会客厅中多了一个小孩。那是妃子每日晨昏定省的地方,小女孩跪坐在窗户之下的一个位置,右手边最前方,最靠近姚嘉声的那个位置——是屠贤妃的。
屠一刀不喜欢小孩,姚嘉声想起她曾无数次说过的话,她慊小孩子吵闹,尤其是小男孩。一开始姚嘉声还以为这是屠一刀为了宽慰她而找到的借口,后来在无数次的宫宴之上,她发现,屠一刀说的是真的。
屠一刀不喜欢小孩,但是现在有小孩跪坐在她的位置之上,那小孩似乎还与自称神使的女人关系匪浅,她该怎么办?
五岁的小孩将手伸向窗户,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将窗户推开,阳光和寒风争先恐后地闯进内室,姚嘉声猛然想起,每日她请平安脉的日子,都会免去妃子们的晨昏定省。
哦,那没事了。
姜嬴坐在左侧第一位,那是曲贵妃的位置,她正笑嘻嘻地看着系统扒拉窗户。
见到姚嘉声终于换好衣服,她忙起身,介绍系统:“这是我家仙童。”
姚嘉声想见礼,但是一股暖风托住她微弯的膝盖。
系统摆摆手,自我介绍道:“姜灵,小字统宝,叫我阿统和小灵都行。”
膝盖的那股气流开始发力,温暖而又坚定地将她托起扶直,让她回想起还在阁中时,母亲侍花弄草时那双温柔的双手。胸口处的郁结又重新化成风,在四肢百骸游走,而它最终是化成寒风还是暖风,都由姚嘉声自己定夺。
姚嘉声有些发晕,脑中突然涌现出的所谓真相,男帝已经伏诛的事实,都让她头晕目眩,她很想由着玉嬷嬷扶着,上床歇息一会儿,但此刻,已经由不得她任性。还好,她做皇后期间,已经锻炼出强大心智。
即使知之甚少,她仍旧凭着仅有的理智,再请神使坐下,自己则是坐回上首皇后宝座,飞速计算,权衡利弊。
人皇,就算是田间劳作的无知农妇,都知道它代表的意思。人族的皇,独一无二,万里无一。该是创下什么功绩的皇帝,才敢自称人皇?
可是,眼前这位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告诉她,她才是正统的人皇,比她与宫中的姐妹下棋,输掉棋局还轻松。
她知道这个词代表的是什么吗?还有脑海中出现的记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将她——姚嘉声扶到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交予她无上权势,又赋予她沉重责任。
故事说男人是魔族,女人才是正统人族,人魔既对立,女男自然对立。她是人族的人皇,自然应该带领人族抗击魔族,甚至,剿灭魔族!
这些在故事中都没有提及,是她自己悟出来的,七年皇后,常伴苟名身侧,她练就了举世无双的理解能力。
她抬眸,看向姜嬴。看向她的第二眼,仍旧是第一眼看到时的反应:她是真的壮啊!
第三眼,她才勉强控制住了心头无端浮现的羡慕之情,她知道,姜嬴仍在等着她的回答。
男帝已死,外头已经彻底闹成一团,情况危急,容不得她再拖延。
是应下人皇的身份,还是告诉她,你找错人了?
皇后的责任已经够难承担,何况人皇?
选择后者也无伤大雅。庆朝女子的闺名从不外传,尤其是宫中女子,宫中姐妹相互称呼,或是封号加位份,或是姓加位份。
姓也不是母亲的姓,而是父男的姓。
所以只要她不承认,无人知晓神使口中的人皇是她。
她会是张皇后、皇后娘娘、皇后张氏,不是人皇姚嘉声。
可她真的愿意吗?拒了人皇的身份,她剩下的,只有男帝苟名的皇后。她将永永远远地同男帝之名贴在一起,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她愿意吗?
她犹疑着,将手搭在软枕之上,问姜嬴:“天庭既挡在人间与魔界之间,为何会让男俞黜族溜进人间?”
她机智地绕过身份的问题,先以人族的名义问责。
果然!姜嬴想,果然得跟她耗些时间。
毕竟人皇面对的问题非一般人所能应对,正常人一时半会无法接受,理所当然。
姜嬴斟酌着回答,思考如何才能速战速决。毕竟这本快穿生子文的主角,还被她暂时抛在太清池边,等着她回去呢!
她指指姚嘉声的肚子,给出一个震撼人心的答案:“因为牠们托生在了人类腹中。”
姚嘉声有一个嬷嬷,是她母亲专门指给她,照顾她的。她看着她长大,陪着她离开母家,又陪着她进入皇宫。
她叫玉嬷嬷,今年上了四十五。瘦长脸,大脑门,高颧骨,眼睛倒是明亮,偶尔也会闪过一丝精光。就像现在,姚嘉声惊呼,一只手顺着姜嬴的回答抚上肚子,她不回答,她身后的玉嬷嬷倒是叫了起来。
“难怪难怪!难怪那男皇帝一心催着小姐您怀孕,我就知道牠没安好心!”她“啐”了一口,为死得“热热闹闹”的男帝苟名送上第一份丧礼——一口唾沫。
姜嬴给了玉嬷嬷一个女子可教的眼神。
“不错,还好小神来的不算迟,人皇陛下尚未怀上男俞黜族。不过也正因如此,魔族才拼尽全力,将你们困在闺阁之中,不准你们读书写字,就算要读,也只能读牠们编纂出来的糟粕,就是怕被你们发现,牠们肮脏下贱的真面目和能够弄权人族的真相!”
姚嘉声被大量的信息震懵,恍惚之际,脑中一片空白,只迷糊着,顺着姜嬴的声音望向她。只见姜嬴言辞恳切,脸上带着一丝后怕,仿佛真的在为此庆幸。姚嘉声绞紧披帛,内室正中有一盏香炉,此刻炉中燃着檀香,香味冲进鼻腔,让她涌上一层恶心、一层恐惧。
“若是我于你到来之前怀上男俞黜族的孩子,会怎样?”
“若是陛下生了女儿,那自是不幸中的万幸,您的血脉不会被男俞黜族灭绝。但若是生了儿男,即幼年的男俞黜族......”姜嬴眉毛一竖,双目瞪圆,左手拍桌,响声震进姚嘉声心头,“日后这从您腹中出来的男俞黜族登上皇位,那便是彻底夺了你人皇的气运,之后自然是人间失守,天罡倒反,男俞黜族的蠹氛笼罩人间,天庭腹背受敌!”
“啊,这......这......”玉嬷嬷被吓得不清,忙扑在姚嘉声的身上,即使她一直和姚嘉声待在一起,知道姚嘉声并未受伤,仍是止不住地担忧,最后,眼泪竟是夺眶而出,“还好,还好!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难怪那些该死的男俞黜族一直催着小姐怀孕,原来是抱着这样歹蠹的心思,当真是可恶可恨!”
玉嬷嬷没读过书,又十分迷信,平时为了能让姚嘉声率先怀孕,坐稳皇后的宝座,没少烧香拜佛,甚至不止神佛,其她各类求子秘方也去寻过,其中不乏一些神神叨叨的手段,是以姜嬴一说,她就信了。
但姚嘉声只觉骇人听闻。比起宫中以才扬名的妃子,她看的书实在不算多,但是圣贤书中都讲了什么,她多少知道一点。她敢发誓,就是现下宫外坊间最不规矩的话本家,也写不出这么骇人听闻的话本来。
多少有点荒谬了。
但理智之下,姚嘉声那被埋藏已久的郁结、愤怒和体内呼啸的大风却告诉她,它们希望姜嬴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姜嬴未曾出现之前,她是皇后,是七年无所出的皇后,即使后宫之中无一人怀孕的事实,都指向男皇帝可能有问题,但她受到的指责,远远大于男皇帝。
前朝的男大臣,天下之主男皇帝,还有本该给她强力支持的母家,都在指责她,都在给她施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然而姜嬴来了,她跟她说,无子的那些年,不是她无能,不是她无德,不是她不配当皇后,而是因为她是人皇,她是人间最后的防线,这些年对她而言不是无能的证明,而是她英勇无畏的抗争史。
她太需要一根救命的树枝了,若是姜嬴再不出现,她体内的寒风就会慢慢湿冷成一泓寒潭,将她的自我淹没。
所以尽管她知道姜嬴的说法匪夷所思,细想之下漏洞百出;她也知道若是自己接受了姜嬴的说法,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姜嬴被人戳穿,她作为姜嬴口中的人皇,同样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她仍旧站起了身,扔掉手中的披帛,朝姜嬴一拱手:“感谢神使相救,敢问神使,本皇接下来,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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