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吾道何孤?(十九)

看台上,姜嬴百无聊赖地听着李梦渔拿着她随意编扯的“罪孽累积性”,同下面的人族叛徒辩经。

空气中的水分已经饱和,乌云如同一块吸满水的抹布,落下暴雨不过时间的问题,她又等了一会儿,两三个哈欠过后,弹开将要落到她头上的雨滴,随手为姚嘉声展开隔雨的屏障,施施然落到了刑台上。

刑台最西边,跪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男。

下一秒,牠的脑袋在姜嬴拳下炸开,如同一个西瓜被人一拳打碎,瓜皮、瓜瓤和汁水飞溅一地。半个脑壳跌进土地之中,暴雨倾盆落下,模糊了追随那个脑壳的视线。

姜嬴伸出手,在雨中将手上的脏污洗净,而她的身体,除了那只手,找不到任何雨滴落的痕迹。

她转头,对着刑台下的人们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但未对牠们说任何话,只是问曲泉澄,“刚刚那些给男俞黜族说话的叛徒们,都记下了吗?”

曲泉澄点点太阳穴,“都记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台下的人开始恐慌,但在强大的力量震慑之下,说不出任何话,甚至生不出逃跑的心思。

姚嘉声起身,几步路走出天潢贵胄的气势,来到刑场的最前面,有姜嬴的冷漠无情对照在前,百姓看到她这个人皇,愈加恭敬。

她不必太过担心自身的安危,下面百姓的最前方,有她忠诚的将军守护她的性命。

她并不想同愚昧之人说话,只向跪在最前方的她爹投去浅浅的一瞥。她以人皇的身份站在人群的正前方,她爹则以魔孽的身份跪在罪男的正前方,不得不说,牠也不愧是她爹。但今天之后就不是了,今天之后,“爹”这个东西,人族便不会再认了。

“魔族孽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姚嘉声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格外沉重,甚至略带些嘶哑,但是没有,别人没有注意到,但她却最先听到了,听到了声音中的轻快、愉悦,甚至带着几分大仇得报的爽快。

在家里的最初几年,她记得自己是不得父男欢喜的。

【不过是让你养着玩的,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曾经忘记的话语,在今天重又涌上心头,是小时候,因为让养母生病,在某时听到的牠对养母说的话。

姚嘉声拉住就要上前的刽子手,不容置疑地从她手中接过有她半个身子长的大刀,刽子手已在上面喷满了酒,银刀上散发着强烈的酒味。

有两人像拖破布一般,将剧烈喘息的罪男压在行刑台上。一颗头颅,横在了姚嘉声面前。

一只蜻蜓落到头颅上,在脏乱的头发上盘旋一会儿,终于发现这里不会再有春天,轻巧一点,嗡然飞去远方。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寂静无风的春日,她在养母的鼓励下,爬进一处她从未踏足的院子,带来一阵微风,吓跑一只绿色的蜻蜓。那是她生母的院落。

内室之中,她的生母在等她,她会跟她说:“棋盘纵横各十九道,共三百六十一交,法周天之数。棋子放在棋盘之上,便像人一样有了生命,有了气,与棋子相邻的交叉点便是棋的气,棋子无气便不能活,活不下去了,便只能被对手吃掉。”

姚嘉声抬起手中的大刀,隐隐听到身后的刽子手在小声地提醒她:“陛下,您的姿势不对,这样刀......”

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好像在说“刀”“卷刃”之类的事情。

姚嘉声没有听清,她的脑子有些嘈杂,台下人的惊呼,惊呼过后的安静,衬得脑海中的声音格外喧嚣。

“一颗棋子若是下在棋盘中间,有四口气,四口气都被堵住了,这颗棋就死了。”她的声音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一起响起,“......棋子的气是可以共用的,不要觉得气因此少了,是一件坏事。一群棋子连在一起,虽是共用了一些气,但是吃她们的难度却变大了。嘉声,你要记得,棋子连在一起才有主动权,若是没有连好,被人分断了,对手的棋,便从你的断处生了。”

大刀落下,在罪男的脖颈处砍出一个大口,血汩汩地从剜口处流出,迅速染红了地面。罪男只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牠的视野猛然下降、旋转,从与地面平行变成倒九十度,一双双靴子倒着挂在地面上,牠的双腿猛地向后一蹬,意识渐渐远去,身体逐渐变得僵直,但脑袋还借助着最后一点皮肉耷拉在脖子上,不曾被完全砍下。

“嘉声,我们被人分断了。”姚昇最后同她说。

分断是对弈时的术语,它指的是把两块未能及时连上的棋分开,一个人,一次只能走一枚棋,所以只要把对方的棋分开得越多,就越有机会攻击甚至吃掉对方的某一块棋。那是她出来后,江逐浪解释给她听的。

“娘亲,我把牠们杀了,那些分断我们的魔。”随着张氏脖子上的血窟窿越来越大,二十年后,成为人皇的姚嘉声极目远眺,目光刺过春日落下的暴雨,回身望向神使降临前,城墙上,那一卷卷承载着血泪的厚重,“在春天。”

人皇亲手杀死曾经作为她父男的男俞黜族,意义非凡,但她给行刑的刽子手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被处死的第一个男孽未被完全砍下头颅,几个粗吏围着已死的男孽,几双手伸出又收回,反复几次,略显局促。按理,她们该及时搬走男孽的尸体,给后面的男人空出位置,但男人的脖颈处流出了满地的血,男人的脑袋仅由一层皮加一层浅薄的肉搭连在脖颈之上,仿佛稍稍一动,就会咕哩咕噜地滚到临时搭建的木质刑台上。

后面排队待砍的男孽也被姚嘉声的天子之怒吓到,最前面的那个孽男,此刻吓得尿出骚臭的黄水。

粗吏终于将张氏清理干净,刽子手拿回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刀,低下头恭敬地送离皇帝,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又心疼地抚摸大刀。

这一切,姚嘉声都不得而知,砍完父男,她的双腿犹如踩在云朵之上,轻飘飘地,仿佛已经来到神界,下一秒便要谛听天音。眼前的一切都像压着一团雾,轻轻柔柔地,并非让人不适,却像是和外界隔着一层。没有一个孽男的头能够逃过刽子手的大刀,分离、落地,鲜血被风送入土地。

接下去的行刑过程,无一人再敢放肆,整个行刑如同落下的暴雨一样顺畅,行刑完成后,姚嘉声宣判了对人族叛徒的惩处。牠们将被剥夺所有的政治权利,从此无法从商、从政、从军,牠们积累的财富全部没收,此后也无法留下积蓄,但是姚嘉声会保证牠们的存活。

暴雨因惊蛰而落下,万物苏醒的时节,也是战定心携女回京的日子。

战定心与姚嘉声,在这段时日完成了三次交谈,以信件的方式。

姚嘉声的第一封去信在姜嬴降临的第二日飞出,用着最传统的送信方式——信鸽,送到战定心的手上。

她的回信来得很迟,姚嘉声大概能够猜到,她需要花时间花人手去验证信件中的话语是否属实。

可是时间并不能给她带去足够的信息。男俞黜族被诛杀,人族叛徒下狱,其中有多少她的眼线,姚嘉声也说不清楚。

姜嬴颠覆了男权社会的政权,也将包括战定心在内的所有人的势力洗了个干净。

姚嘉声等了六日,才等来她的第一封回信。

在信中,她以人族罪人的身份向姚嘉声请罪:身为人族,魔族男首领以她兄弟的身份肆虐人间,她却无知无觉,实在罪该万死。

姚嘉声展信舒颜,知道战定心这是臣服于她。

于是第二封去信,她恕她无罪,又说想要封她为大将军。战定心回信说受之有愧,是象征性地谦让,双方都心知肚明。来信人想要表明自己不会对权势趋之若鹜,以求最高处那人的安心,而收信人需要向天下表现她的求才若渴,以及礼贤下士,于是信鸽来回跑了三趟。

最后第三封去信的斟词,远远比前两封信更加直率,那是因为姜嬴看不下去君臣之间的商业互吹和弯弯绕绕,出手了。

远在山上寺庙的战定心看到第三封信中远异于姚嘉声的用词,对神使有了大致的印象,望着山上连绵不绝的雨水,启程回京。春雨由大转小之时,她的第三封回信晃晃荡荡地在小雨中起身,直到被雨帘遮蔽,一道白光划破天际而来,仿佛日光乍现,落到她的手腕之上。

那是姜嬴送来的通讯手环。

手环划过留下的痕迹在空中滞留片刻,逐渐被雨水打散,雨势渐大,衬得送信的白鸽,越发像个怨种。

随手环而来的,还有一份书画结合,配套视频讲解的操作手册,二十六岁的战定心不算老,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令她熟悉手环的用法。于是姚嘉声在工作群中,比两人的私人信件更早一步收到母女俩的新名字:母亲战定心,和女儿闵金戈。

相应地,战定心同样比信件和旨意更早一步获得她的官职,雌武大将军。

春雨仍在下,新媓朝的整个疆域都笼罩在这片珠玉般的雨帘中,除了玉璋城。在系统神力的作用下,玉璋城中风和日丽,城门外的柳树饮过露水,焕发鲜绿,为归家者们的眼睛提供如夏日汽水般的沁凉。

战定心携女骑马进城,城内的大道边,早有百姓候在一旁。

姚嘉声上位之后,便吩咐官员着手为被抢夺功绩的女子著颂华章,战定心是第一个,她征战沙场的美名终于在澜沧国上方飞扬。

明珠蒙尘十载,如今重新焕发璨光,人人都想一睹她的光彩。

“那就是雌武大将军?”有拿着菜篮子的阿妈问旁边的年轻女娘,“虽说大将军人高马大,身形的确像是个百战百胜的战神,但是身上的精神气,怎么比我还要沉一些。”

年轻的女娘为她解惑:“前朝那个抢雌武大将军功绩的男帝苟名,生怕自己的卑劣被大将军抖落出来,于是明里暗里的打压大将军,把大将军打压的明明只有二十来岁,却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唯独女儿闯祸,才出门几次求情。”

阿妈刚想感叹,目光落到战定心旁边的闵金戈时,突然惊呼:“大将军二十来岁,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女娘也答不出来,好在人群中还有消息更加灵通的姑娘存在,“因为不是她亲生的。那原本是大将军异母同......的女儿。”

那姑娘本想说异母同父的姐姐的女儿,却突然想起,自昨日姚嘉声杀死张氏等一系列男俞黜族后,便宣布人族从此以后不再认父,忙住了嘴,任旁人如何询问,也不再作答。

于是几息过后,旁观者又将注意力放回气氛诡异的母女俩上。

旁观者的对话并未影响到前来迎接的姜嬴和系统分毫,她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同姚嘉声一道,肃容屏息,严肃异常。

但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链接中,却在疯狂整合打听到的战定心和闵金戈母女俩之间的信息。

同围观群众一样,她俩也十分好奇,为何这对母女,只差了十岁左右。

系统知道的消息更多一些,因为年纪的关系,她跟厉威娘的关系更好一些。

“威娘说,闵金戈是战定心的异母姐姐所生。那位姐姐在苟家还未因着战功重新发迹之时,便为了挽救没落的苟家,傢给了一位发了战争财的富商儿男。

后来战定心在平叛中立下赫赫战功,让畜朝的男暴君周坤坤起了疑心。周坤坤便令男富商一家迁至玉璋作质男。”

后来的事,姜嬴也知道:“而当时苟家的当家男苟氏正好有了凡心,便趁此机会宣布造反,同时还将造反的锅推到了周坤坤身上。只是苦了那位姐姐,在一家逃亡的路上不幸与其牠人分散,最后战定心派人去寻时,只寻到了她的遗物。而闵金戈,正是那位姐姐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闵金戈原本是住在父男家,不过她的父男原本就不喜欢她,她没了母亲之后,更没人照顾,在男富商家中经常被忽略。

直到苟氏一家入驻陇西道府的第三年,苟家军队进攻玉璋城前的祭旗大典之上,幼小的闵金戈闯进了大典,闯到了主持大典的战定心面前。

之后的事情,系统和姜嬴也不难猜。无非是战定心收养了闵金戈,并在攻入玉璋城之后,打着一些旗号,将那男富商家搞垮罢了。

整合好战定心母女之间的关系,姜嬴和系统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她们身上。

若说战定心的沉沉暮气让众人失望,她的女儿闵金戈,却又满足众人对少年英雌的期待。

那人打马而来,左侧腰间别着一把宝剑,剑鞘之上嵌着巨大的五颜六色的宝石,在春日中灼着阳光,晃伤人眼。一杆银白长枪背在身后,比起宝剑,那枪格外简陋,倒是显得主人厚此薄彼。

但是认识或听说过闵金戈的人都知道,宝剑对她来说,不过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她用得最好的,反而是那把枪。

十三年前,战定心在澜江边,借着澜江江势一战成名,于是旁人给她的枪取了一个名字:御澜江。

十三年后,闵金戈绞尽脑汁,翻遍书籍,同样给自己的枪取了个狂傲的名字。波澜世路无青眼,谁识人间我独狂[1]。她的枪叫独狂。

十六岁的少年在母亲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意。

她□□的那匹银白良驹仿佛也知道春日是它的季节,神采奕奕,肖似其主,由远而近,踏碎一地天光,于是琥珀般的阳光四处飞溅,当最远的那块,溅到姚嘉声身后的几个少年的身上时,她们也下了马,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姚嘉声面前。

即使母女俩的事迹广为流传,所有来此的百姓都对她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姚嘉声也没有被母女俩比下去。她同样成为了旁观者们讨论的中心。

因为她昨晚剃了头。

剃了头,穿着和姜嬴同样款式的短袖长裤,和姜嬴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亲自迎接回城的母女俩。

不光看直了旁观者的眼睛,还有雌武大将军母女俩。

战定心先对姚嘉声行抱拳礼,两人寒暄一番,姚嘉声又向她介绍了姜嬴。

她垂着眸,从下往上看,看到姜嬴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的肌肉时,目光停滞,对着姜嬴笑:“神使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姜嬴耸肩:“似乎没人规定神使一定要怎么样?”

姜嬴看向听到这句话,眸子骤然亮起的闵金戈,“就算有人规定了又怎么样?男俞黜族们不还规定了你们人族、女子一定要怎么样活吗?”

最后不还是被她推翻了。这是姜嬴的未竟之言。

[1]出自周瓊《次韻答張詞臣》:莫道天涯不感傷,十年閒恨付蒼茫。每憐俠骨慚紅粉,肯學蛾眉理艷粧。風度曲欄閒種竹,花迷小檻靜焚香。波瀾世路無青眼,誰識人間我獨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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