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吾道何孤?(二十)

简单地寒暄过后,是开会。

得益于姜嬴给出的通讯手环,让姚嘉声的命令可以迅速且毫无阻碍地被远在天边的下属接收。战定心在得到通讯手环的第二日清晨,便收到了来自姚嘉声的第二条消息,那是一条来自人皇的指令。

姚嘉声命令她将一路上男俞黜族的邪教窝点剿灭干净。

投诚不是一张嘴说说即可。战定心痴迷男社邪教,邪教操控思想,最是可恶。

姚嘉声要看到她的实际行动。

所以会议上,战定心需要汇报剿杀情况,只有通过评估,才有机会认识诸位同僚。一场会议下来,时间来到傍晚。姚嘉声在宫中给她们准备了接风宴。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接风宴开到一半,战定心提出让她的女儿拜姜嬴为师。

她向姜嬴发起“进攻”,姚嘉声没有阻止,她也想趁此机会让姜嬴把她的义女认下,不只方婡一个,还有厉威娘。

两人都是拿捏语言艺术的大家,姜嬴招架不住,勉强应对完她们的第一轮进攻,看着情况,在她们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击”前,可耻地逃跑了。

将悠扬的丝竹声和黏人的火锅气,以及厉威娘不停歇地讲话声抛在身后,姜嬴借故逃离宴席。

她从侧门逃出,前往太清池。路上,遇到本该在宴会上呆着的闵金戈。她的长枪托管在了守卫的侍卫处,连同她腰间的宝剑一起。十六岁少年的锐气是骨子里自带的,即使没有武器的傍身,她眉眼间的锐利仍旧不减分毫。

除非她有想不通的事情。

姜嬴停住脚步,看她望着雨水发呆,想起她与战定心之间奇怪的氛围。

她们回来不过几个时辰,参加宴席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诡异氛围,因为闵金戈在众人面前,唤的是将军,而不是母亲。

初时姜嬴以为是因为两人只差了十岁。当年战定心将闵金戈接回来养时,闵金戈已经八岁,八岁的小孩早已记事,所以她才不叫战定心母亲。可是在宴会上,姜嬴与人交谈,她才发现其她人也因此事感到奇怪,因为在姜嬴降临之前,闵金戈一直对战定心,称呼的是母亲。

战定心在玉璋城中没有交好的朋友,但闵金戈有。于是有人去问厉威娘这是为何。从厉威娘的脸色,可以看出她知道些什么,但是她没有说。厉威娘虽然是个话痨,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她并非大嘴巴,她很会替人保守秘密。

姜嬴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见别人从厉威娘嘴里问不出什么,还帮着厉威娘劝那些好奇的人,说这是别人的家事,何必多嘴?所以现在见到明显在想事情的闵金戈,她没有上前打扰她,略看了几眼,便准备换条路走。

奈何退路被另一个人堵住。

是方婡。

就在姜嬴深呼吸,重新构筑好不收徒的底线时,方婡却朝着她一拱手,向她说道:“神使,母皇派我来找闵姑娘。”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母皇还是想给闵姑娘安排个职位。”

姜嬴点点头,今天的会议上,姚嘉声想给闵金戈安排官职,却被战定心以她年龄太小回绝了。宴席上姚嘉声当着闵金戈的面再次提起,但战定心还未等闵金戈回答,便替闵金戈否决了姚嘉声的提议。

姜嬴捋了一下宴席上的时间点,好像就是在那之后,大殿中便没了闵金戈的身影。

凭栏望雨的闵金戈也听到这里的动静,没说话,只是朝着姜嬴拱手,便示意方婡带她回去。

给姜嬴的感觉,和那个写出“人间英雌娥安阳”打油诗的安阳郡主十分不同。

她似乎比传闻中经常闯祸的安阳郡主更加冷静,难道也是同受了打击的厉威娘一样,收敛了性子。这可不行,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于是姜嬴没忍住,逗她:“对了,刚你不在大殿不知道,你母亲还想让你拜我为师呢!”

闵金戈的脸色陡然一变,她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姜嬴身后的柱子,咬紧腮帮等了半晌,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不会拜你为师的!”

姜嬴:阿这......虽然如我所愿,但总感觉好像被人慊弃了。

比姜嬴反应更大的是方婡。若不是参加宴会不能携带武器,她早就利刃出鞘,当是时,她怒视闵金戈:“闵世子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吗?不过是有个好母亲罢了!”

姜嬴茫然地转过头,她怎么感觉,方婡的语气,似乎对闵金戈不满已久,今日终于发泄出来。但是,她们不是今天才见面吗?

方婡的话似乎戳中了闵金戈的痛处,让她失去了镇定。闵金戈带着怒气上前,眼瞅着就要去揪方婡的领子:“你说什么?”

姜嬴连忙插在两人中间:“等等!等等!”

系统在姜嬴的呼唤下,及时带着厉威娘赶到,分开了将要打起来的二人。

两个半大少年之间,姜嬴明显和方婡更熟,当下也顾不得拒绝收徒的底线,将方婡拉至身边,低声问道:“你和她有仇?”

方婡的语气带着十足的酸意:“怎么会?我以前不过一个平民百姓,哪里配和安阳郡主结仇?”

什么意思?姜嬴不懂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好在厉威娘明显比两人靠谱,几句话就将上头的双方劝了下来。因为姚嘉声还等着她们,两人赶忙跟着厉威娘一同回去。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姜嬴问留下来的系统,有没有在宴会上打听到什么。

系统在小孩那几桌,跟着厉威娘混,的确了解到很多姜嬴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宴会上,方婡总是频频看向闵金戈,闵金戈又冷冷盯着茅朔怡,茅朔怡则是不敢看向闵金戈。

两人在交谈间,不知不觉走到太清池旁,这是她们降临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落点。系统早就撤了笼罩在玉璋城上的隔雨屏障,于是如珍珠般的雨滴落入池塘,溅起的水花格外清澈。但在十步开外,柳树、宫墙、人物,都看不清明,唯独身后洗尘宴上的人声鼎沸,如沾了水的蝴蝶,笨重地穿过雨雾飞来。

系统飘向池塘中心,折了两株垂在池塘上的柳条,回到姜嬴身边,分给她一根,自己留下一根,把玩着,说道:“我还没吃过气氛这么古怪的一次饭呢!”

小孩少年的桌子被安排在了一起,少年人还不能很好地隐藏情绪,所以很多人都表现在了明面上。

茅朔怡和闵金戈素有旧怨,这是行刑那天,系统从厉威娘口中听到的,前因后果,无比清楚。而厉威娘在对待无须她保密的事情上,一向不吝啬口舌。所以不止姜嬴系统知道这些事,为宴席安排座位的官员也知道这些事。

她们综合考虑一切因素后,特意在两人之间隔了两个座位。而系统,好巧不巧地就是两个倒楣蛋之一。介于另一个人是方婡,系统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自我定位。她不是两个倒楣蛋之一,她是唯一一个倒楣蛋。

系统回忆着,“今天早上也是,明明在大将军进城以前都很兴奋。但是在母女俩下马之后,我回头瞟了她们一眼,主要是想看看茅朔怡的反应,无意中瞥到方婡的脸色,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若说是对战大将军表现出的失望吧,又不像,她的眼神可是直勾勾地盯着闵金戈的。”

“她们两个人还有什么恩怨吗?”姜嬴想,“不像啊!姚嘉声查过方婡的身世,她自小在四坊间长大,能有什么机会和闵金戈结下恩怨?”

男权社会等级森严,在玉璋城更甚,方婡出身的四坊间远离皇宫,靠近城门,在城门的最西边,阴暗潮湿,是地位最低的百姓居住的地方。虽然她后来进了一间大户人家,但那时闵金戈已经被带着出去暂避风头,怎么想,这两人都不像是有机会结下仇怨的人家。

系统接着回忆餐桌上方婡的表情,“让我想想。”

桌上的热菜冒出的腾腾蒸气之中,方婡的脸色明暗交杂,一瞬一变。

“方婡看闵金戈的表情,我记得好像有,四分艳羡,六分愤恨。”

姜嬴重复一遍:“四分艳羡,六分愤恨,那岂不是......”

“愱殬?!”两人异口同声。

但是愱殬什么呢?系统问:“难不成是愱殬闵金戈有个好母亲?”

平心而论,姜嬴其实并不觉得战定心这个母亲做得有多好。只是身处男权社会,有对比才有伤害。和其她的虜母一对比,战定心明显好多了,甚至到了虜母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步。

别的不说,光是将闵金戈养到十六岁,也没让她成惛,更没给她许下惛约,便是这天下大多数虜母做不到的事情。但她还是否定了系统的猜测:“除非方婡自己愿意说,我们还是不要瞎猜为好。”

姜嬴带着系统来到池中的亭子避雨,她大咧咧地坐下,摆明不准备插手青春期少年之间的矛盾,“只希望她能控制好情绪,不要被愤恨操控,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后来的事实证明,方婡是能够控制住愤恨和愱殬的,本该是个值得庆祝的事情,但是可惜的是,她没有控制住对闵金戈的钦佩和艳羡。

事情发生在闵金戈回城的第四日,半夜。

玉璋城中关押人族叛徒最多的那处监狱,着火了。

彼时惊蛰已过,连着几日的春雨将将停下,湿度虽然降低,但远没有到能够让房子自然起火的地步,况且还是阴暗潮湿的地牢。

姜嬴头一个带着系统赶到。

赶到时,厉威娘在牢房大门口拦着狱卒不给进,闵金戈像拎小鸡似的拎出失了魂的茅朔怡,对着姜嬴说了三句话:“火是茅朔怡放的。是我逼的。里面关着她亲娘。”

逼人杀虜母。是个狠人。

姜嬴无语抬头,漆黑的天地间,一个炽热的火团吐着黑烟,黑烟遮星蔽月,火苗夺走星月光辉,照亮半片天空。

姜嬴看到方婡指挥着她的小队灭火,心里回暖,还是逢春来得可靠。

但多看几眼,又发现了不对劲,方婡不是在灭火,她是在假装帮忙灭火。

她在防止火势蔓延到周边无辜建筑的同时,又确保这火能烧透监狱的每一处角落。

在她的小队的不懈努力之下,旧火熊熊燃烧,新火不断产生,灼灼火蛇,飞上云霄。火花四散飞扬,侵蚀着脆弱的建筑,和比建筑更加脆弱的虜命。

直到牢房全部倒塌,姜嬴终于出手,在说了一句“一群倒楣孩子”之后。

白烟在焦土当中飞扬,极致的明亮与纯白之后,夜色终于回归静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监狱的选址远离百姓聚居群,燃烧半夜的大火,除了烧死监狱中的一众人族叛徒之外,没有造成任何人的死亡。

唯一受伤的是直到姜嬴到来才从火中出来的闵金戈和茅朔怡,她们伤到了嗓子,所以案发经过,只能到了议政殿中,由姚嘉声发问,厉威娘、狱卒和方婡等人回答。

案发经过不难拼凑。甚至只要一个厉威娘即可,其她人在她滔滔不绝的回答下,都略微显得有些多余。闵金戈与茅朔怡素有旧怨,这件事,所有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隐瞒,“陛下娘亲以前久居深闺,或许不曾听说过我娘亲和姨母从前的威名。”

姚嘉声差点没忍住笑了,她怎会没有听说过?她可听说得太清楚了!但她没有打断厉威娘的话,她倒想听听,这群少年孩子放火灭虜,怎么既跟昔日旧怨有关,又和锦寨义士扯上关系?

“我娘亲和大姨出身镖局,武功和身法都由我姥姥亲授。可惜我出生得晚,姥姥又去世得太早,无缘得见姥姥闯荡江湖时的风采。我姥姥当初母父早夭,小小年纪就撑起一家镖局,还招人入赘,实在称得上是一位大女子.......”

“咳咳!”姚嘉声轻咳两声,厉威娘立刻意识到她又偏离话题,连忙重新回正:“可惜姥姥被人告发,当时还是畜朝,告发者说她参与过多年前的一场党争怎么怎么的。于是镖局被男暴君周坤坤清算,我娘亲和姨母便上山落草为寇,建立锦寨。

锦寨也曾盛极一时,但是很快,锦寨义士的名号,就在男权社会等男俞黜族的操作之下,明珠蒙尘,获得同雌武大将军一样的遭遇。

大将军曾经有个全女兵营,叫做乌衣营,可以说,苟名的这个天下,就是大将军和她的乌衣营一枪一刀一剑打下来的。但是饶是如此,乌衣营也逃不过被男俞黜族抢夺功绩掩埋存在的命运。陛下娘亲过去久居深宫,不曾听说坊间男族对于乌衣营和锦寨义士的讨论。

牠们说锦寨义士不过是一群有勇无谋的匪徒,而对于乌衣营,牠们更是直接否定了存在。坊间如此,宫中如此,学宫之中也是如此。

学宫的那个男大儒,曾经多次当着金戈大姐的面否定乌衣营的存在,直到金戈大姐找出许多证据,证明它存在后,此男也没有向金戈大姐道歉,而是用一张雄口,把乌衣营说成巫医营。

于是上战场杀敌的英勇士兵们,在牠们口中,变成了用玄学手段治病救人的巫医。

然后很快,对巫医营的污名化传闻四起,一看就是学宫男人的手段。我和金戈大姐气不过,便打算给那个男大儒一点颜色瞧瞧。”

厉威娘说到这里时,摸了摸鼻子,“我们本打算把那个男大儒劫持,打一顿,再脱光衣服挂到城门口去,让牠丢个大脸。没想到,这事准备到一半,就被泄密到男大儒那边。

然后就有男大儒进宫哭泣,大将军带着金戈大姐出城避难,我和娘亲屡屡爆发冲突的事情,这些陛下娘亲你都知道了。

至于那个告密的人,就是茅朔怡茅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茅朔怡身上,茅朔怡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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