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难得有一丝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外院一处背风的回廊拐角,相对僻静,只有枯叶被寒风卷着打旋。
牛若黎搓着冻僵的手指,对着地上用枯枝划出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胡账房揣着手,缩着脖子靠在斑驳的廊柱上,半眯着眼,像是晒着太阳打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嗯,这个‘米’字,就这么写,先一横,一竖,再一撇一捺…四笔,中间一个十字,两边点上点…代表着粮米,入库出库记档的时候常用…”
他教得极其敷衍,完全是兴之所至,毫无体系可言。
好在牛若黎目的明确,看这个繁体字,她不求成为才女,只求能认得账本、名册上最常见的字和数字符号,靠着死记硬背,倒也勉强记下了一些皮毛。
“谢谢先生指点。”牛若黎放下枯枝,脸上堆起憨厚的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实则又是从空间隔空取物,摸出一个小油纸包。
纸包里是几块她特意挑选出来的、形状不算最规整但用料扎实的芝麻糖,糖香混合着芝麻的焦香隐隐散发出来。“天冷,先生您甜甜嘴,驱驱寒气。”
胡账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袍
闻言掀开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睛瞥了那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动作却丝毫不慢,迅速将糖包揣进袖袋深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些许,甚至挤出一丝笑纹:“唔…你这丫头,倒是有心。明日…明日若还得空,未时前后过来吧。”
说完,也不再理会牛若黎,揣着手,跺着脚,又溜达回他那能晒到更多太阳的角落,继续打他的盹去了。
牛若黎看着地上那几道稚拙得像虫爬的划痕,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假装不会写字真难。
学习之路,道阻且长。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的睁眼瞎了。
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账本、名册,在她眼里渐渐剥离出一些熟悉的轮廓,像在浓雾中看到了零星的路标,虽然模糊,却给了她方向。
她用力踩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脚,收拾起心情,准备去绣房后头与姐姐牛小兰约定的老地方见一面。几日不见,心里总是惦记得紧。
到了地方,牛小兰已经等在那里了,身上穿着半旧的藕荷色棉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脸上带着柔和的浅笑,正低头摆弄着手里一个小小的绣绷,上面是一朵将成未成的淡粉色梅花。
“小黎!”听到脚步声,牛小兰抬起头,见到妹妹,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放下绣绷,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巧精致的桂花糖,糖体晶莹,点缀着金色的桂花。“快看,周嬷嬷今儿个高兴,赏的,我特意留着给你。”
牛若黎心里一暖,接过那还带着姐姐体温的糖块,也把自己学认字的进展叽叽喳喳地说给姐姐听,虽然只是认识了“钱”、“柴”、“月”、“黎”、“兰”等字,她也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攻克了什么了不起的难关。
牛小兰听得极其认真,眼里闪烁着骄傲与心疼交织的光芒:“我们小黎真厉害!都能认字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学字太辛苦了,瞧你这手冻的…”
“没事儿!问题不大!”牛若黎浑不在意地摆手,把糖塞进嘴里一块,甜味瞬间化开。她凑近姐姐,压低声音,“姐,你这几天在绣房里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周嬷嬷对你怎么样?”
牛小兰温柔地笑了笑,替妹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都好。周嬷嬷人是严厉了些,但心眼不坏,处事也还算公正。就是…”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前儿二小姐来绣房看新到的几匹苏缎,挑拣了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走到我这边,拿起我绣了一半的一个香囊看了看,说…‘浅月姐姐院里这个新来的绣娘,手倒是挺巧的,这针脚匀净。’然后就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来了多久了…许是…许是主子随口一问吧。”
随口一问?牛若黎心里的警报瞬间被拉到最高!
林曦云!她怎么会突然注意到姐姐?还如此精准地点出姐姐是“新来的”、“手巧”?
这绝不可能是随口一问!定是有人在她面前提过,或者…她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查林浅月身边所有可能带来变数的人了!
重生后的林曦云,对任何可能脱离她掌控、尤其是与林浅月相关的人和事,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算计。
姐姐之前因为那几个新奇又不扎眼的简笔图样在绣房稍稍显露了一点不同,这就被盯上了?
牛若黎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冷。她绝不能让姐姐成为林曦云的眼中钉、肉中刺!
“姐!”她一把抓住牛小兰微凉的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紧张
“你听我说!以后,但凡是二小姐或者院里的人,尤其是她身边像春桃那样的大丫鬟,再问你任何关于绣活、关于图样来历的事情,你就一口咬定,都是自己瞎琢磨的!或者…或者说是以前在老家时,听隔壁婶子闲聊说起过的乡下花样,记不清了胡乱改的!再不然,就说是帮周嬷嬷收拾旧物时,在不知道哪年的破布头上看到的模糊样子!总之,千万不能提我!半个字都不能提!记住了吗?”
牛小兰被妹妹骤然紧张的态度吓了一跳,虽然她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凶险,但她无条件信任妹妹,立刻郑重地点头:“我晓得了,小黎你放心,我谁也不说,就按你教的答。”
光是这样被动的防御还不够。必须让姐姐在林曦云那帮人眼里,显得“有点小用处”但又“完全不足为虑”,最好还能带点“傻人有傻福”的色彩。
牛若黎眼珠急转,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些现代常见的、简单可爱又不易追溯源的图案。有了!
她立刻蹲下身,捡起刚才那根枯枝,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飞快地划拉起来。
“姐,你快看,这种小兔子,耳朵长长的,身子就画一个圆,眼睛点两个点,嘴巴画个弯弯…”她画着简笔卡通兔,线条简单,形态却憨态可掬,“还有这种,五片花瓣,中间点个圆点,就是一朵简化的小花…再看这个,几个菱形叠在一起,像不像冬天窗户上结的冰花?…”
她一连画了好几个类似图案,都突出简单、可爱、充满童趣,与传统刺绣的繁复华丽风格迥异,但别有一番清新趣味。
牛小兰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满是惊奇和喜爱:“小黎,你…你这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有趣的点子?真好看!”
“姐,你用心记下这几个样子。”牛若黎认真地叮嘱,“回头做活的时候,不用刻意显摆,就‘无意间’在帕子角、或者香囊的不起眼处,说重新想的绣上这么一个。
要是有人问起,你就按我刚才教的说,是看到旧物记下的,或是听来的乡下花样,自己觉得好玩绣的。一定要显得很偶然,很不经意。”
她必须给这些图样一个合理又无从查证的出处,将姐姐的“巧思”定性为“运气”和“偶然”。
“记住了,姐,”牛若黎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沉重,“咱们在这府里,最重要的是本分、老实、不惹眼。
有点小运气、偶尔能想出点新鲜样子是好事,但不能让人觉着咱们太聪明、太有想法。尤其是二小姐那边,一定要让她们觉得,你只是个有点运气的、老实巴交的绣娘,明白吗?不能”
牛小兰将妹妹的话和地上那几个简单的图案牢牢刻在心里,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小黎,我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牛小兰谨记妹妹的嘱咐,在绣活中巧妙地运用了那几个简笔图案。她绣工精湛,将简单的线条用丝线表现出来,反而更添几分稚拙的生动感。
果然,一次上交一批绣好的帕子时,她“不小心”将一方在角落绣了小小菱形冰花图案的帕子混在了其中。
负责检查的绣房大丫鬟拿起那方帕子,端详了一下,指着那冰花笑道:“咦?这个花样倒是别致,简单干净,以前没见过,你从哪儿学来的?”
牛小兰立刻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几分怯懦和不确定
“回…回姐姐话,是…是前几日帮周婆婆收拾她老人家放旧物的箱笼时,看到一块不知道哪年哪月的破布头,上面好像…好像有这么个模糊的花样,奴婢瞧着挺稀奇,就…就自己瞎想着,绣了试试…绣得不好,让姐姐见笑了…”
那大丫鬟听了,见她这副老实胆小的模样,又提及是周嬷嬷的旧物,而且周嬷嬷是府里的老人,有些老旧东西也正常,便信了七八分,只笑着随口夸了一句
“算你有点小运道,这花样倒是清爽,以后多用心做事。” 态度却比以往多了几分随意和宽容,少了些审视。
牛小兰在绣房的处境,反而因着这点“不起眼的小巧思”和“傻运气”,变得更稳当了些。没人会去深究一个需要从旧布头找灵感、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小绣娘,只觉得她运气不错,偶尔能有点小惊喜,但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手艺比之别的绣娘差太多了。
牛若黎从姐姐那里得知情况后,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暂时…应该算是糊弄过去了吧?至少成功地将林曦云可能产生的“这丫鬟有古怪”的疑虑,在一定程度上扭转成了“这丫鬟有点傻福气,偶尔能撞上点新鲜样”的印象。虽然危机并未解除,但总算赢得了一点缓冲的时间。
是夜,月华清冷,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洒下零星的光斑。姐妹俩挤在牛小兰那间狭窄、寒冷的下人房里,窗户用厚厚的旧棉被堵得严严实实,勉强抵御着外面的寒气。
牛若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实则是空间,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两块做得极其精致、软糯油润的红豆糯米糕,散发着甜糯的香气,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空间保存带来的恒温感,摸上去不像冰冷的现代人工糕点。
“嘘…姐,快,趁热尝尝。”牛若黎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偷到油吃的小老鼠,“我…我今儿帮厨房刘大娘搬了好几趟重东西,她偷偷塞给我的,说是主子们赏下来的,她偷偷留了两块。” 她熟练地编造着来源。
牛小兰惊讶地掩住嘴,看着那明显不是杂役院乃至普通下人能见到的精致点心,又看看妹妹,眼中满是担忧:“小黎…你…你可千万别为了点吃的去冒险…”
“哎呀姐,你就放心吧!问题不大!”牛若黎将一块糕点不由分说地塞进姐姐手里,自己拿起另一块,满足地咬了一大口,甜糯的红豆沙和软韧的糯米在口中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刘大娘人挺好的,就是让我干点力气活,这有啥。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牛小兰看着妹妹那副馋样,无奈又心酸,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这难得的甜蜜。
她知道这点心来历绝不简单,妹妹肯定又是在宽慰她,但妹妹不肯细说,她就不追问。在这冰冷无情、步步惊心的侯府深宅,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温暖。
这小小的糕点,不仅仅是食物,更是妹妹拼尽全力为她撑起的一小片晴空。
“真甜…”牛小兰轻声说着,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闪烁,连忙低下头去。
“嗯!甜吧?”牛若黎用力点头,心想还得是现代这糕点好吃,用料扎实。
牛若黎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以后还会更甜的!姐,你信我,等咱们将来有机会出去了,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买比这还好吃的!”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狭小、昏暗、冰冷的屋子里,姐妹俩紧紧靠在一起,分享着这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此刻的甜蜜,低声诉说着对渺茫未来的憧憬。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算计、无处不在的危险,似乎都被这短暂的温暖隔绝在外。
然而,她们都心知肚明,林曦云的留意绝不会如此轻易消失。来自疑心重又是重生的恶毒女配的关注,牛若黎可不想要,以后得更加留心注意细节,就算真的把注意打在她头上,她可不会让人欺负,不行就套麻袋给这爱找事的林二小姐打一顿。
牛若黎慢慢嚼着糕点,甜味在舌尖蔓延,心里却冷静地盘算着:认字的进度要加快了,不认识字出去真的两眼瞎,被别人卖了都不知道。
更何况离开侯府,获得自由身,才是长远之计。
[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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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古代侯府丫鬟生存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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