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Whit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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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茵原意并不是让何续舟在这种局面出丑,她就算要报复也讲究基本法。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想将其他人牵涉其中。
整个大厅彷佛是个玻璃罐子,被堵上木塞之后,空气被阻挡在外,几个人的呼吸都十分小心。
陆茵在这种时候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眼神中恰到好处的迷茫骗过几位大人,Lynn瞧见过后想用宽大的手捂住她的眼睛,她却率先朝向另一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到这种场景。
何续舟眼神淡淡地收回,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何哲铭气极了,陆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愤怒的神情,儒雅的人生气很像在做无用功,基本没什么威慑力。他生气的时候双眼满是红血丝,神情悲痛难以接受但又强撑,旁人会觉得这是一位可怜的父亲。
他压制音量质问:“这是什么?”
何续舟捡起光盘,用两只手指夹着,随后念出那部片子的名字,甚至自动将日文翻译成中文。
他讲日文带着一股慵懒语调,丝毫没有在意当下的气氛。
陆巧圆蹙着秀气的眉,眼神不停地在父子二人身上游动,听见令人羞耻的名字以后轻轻挠了下耳朵,Lynn则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事情,想要开口劝阻却无从说起。
何哲铭脸色下沉:“哪里来的?”
何续舟没说话,眼神自始至终都在陆茵身上。他的眼神是平静的,陆茵却觉得像两条潜伏在森林里的双头蛇,正在向她吐蛇信子。
她没有躲,接过这对双头蛇,而后注意到何续舟嘴角似有若无的笑,他这副表情不亚于“我知道是你”。
何哲铭扯开脖颈的领带,向来温和的面容冷若冰霜,银色眼镜片有些反光,他继续:“说话。”
“我......”
“何叔叔......”
几乎是同时,陆茵和何续舟同时开口,又同时看向彼此。
何续舟抿唇,再次看过来时微微眯了下眼睛。
陆茵的声音像是将何哲铭拉回现实,他肩膀塌下去,擦擦脸上的汗,看向她时已经是平时的神情,温声对Lynn说:“大家先吃饭,”他头也不回地喊住何续舟,“你这些天老实待在家里,现在去四楼等我。”
四楼有个实验室,何续舟喜欢在那里制作昆虫标本,还会做一些生物实验。
Lynn以及这栋楼里的佣人们都没进去过,那里不允许别人打扫,也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出。
还是那张树根截面一样的餐桌,何哲铭表现得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旧很体贴地替陆巧圆夹菜,时不时故意讲些玩笑话逗人开心。
陆茵这顿饭吃得不上不下,盯着镶有绿色纹路的瓷碗出神,Lynn再好的手艺也没能拯救回她的胃口。
何续舟上楼前最后那个眼神以及嘴角的笑让她心里发毛,他当时背着包,脖颈上挂着那对银色耳机,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画面刺眼的片子,他微微挑眉,是笑着的,用口型说出两个字:“等着。”
她突然想到什么,汤勺掉到餐桌上发出声响,对面的何哲铭关心问道:“怎么了?”
陆巧圆伸手接过Lynn拿来的新勺子,放在她的汤碗里,“慢一点呀。”
陆茵脑子中似乎有一团要被解开的毛线团,两根银针快速地从毛线团里穿来穿去,最后她猛地抬起眼睛,受到惊吓般表情凝固。
Lynn刚刚说何续舟昨天晚上并没有住在这里。
有一层细细的冷汗从陆茵后背冒出,她握住瓷白色的汤勺,跌入冰窖般浑身发冷,她产生一个疑问,如果夜里一闪而过的黑影不是何续舟,那么是谁?或者那根本不是人,是她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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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茵一连几天没有再见到何续舟,对此Lynn避而不谈,说她其实也并不知情,自己在这里做工没有多久,这个家里很多事情她们这些人是不允许过问的。
她从烤箱里端出一盘苹果派,打算上楼给陆巧圆送过去。
“美娅”转移过后,这座岛上开始复工,何哲铭一早便去医院上班,陆巧圆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待在房间补觉。
从厨房的菱形形状的窗户往外看,阴暗的天空中飘散几朵灰蓝色的云,海岸上的船只停靠在岸边,嘹亮的海鸥声划开昏沉的空气。
陆茵敛起目光,对Lynn说她可以帮忙去送苹果派,她正好有事要找陆巧圆。
Lynn自然十分乐意,说她真是个小甜心,比苹果还要甜。
陆茵端着一盘苹果派还有一杯热好的红酒上楼,脚踩在厚重柔软的红色地毯上,走得十分缓慢。
阴天里的房子自带一种破旧的味道,也可能因为这边的装修设计,陆茵总觉得这边的房子像长时间泡在水中之后发霉,红墙上有青色的霉菌,并且不断向外延伸。
这边的天气太适合各种霉菌生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也逐渐活成青霉的模样。
陆茵无法彻底习惯这种生活环境,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仍然没有接纳这里,也没有被这里接纳。
陆巧圆最近十分嗜睡,陆茵敲过三次门她的声音才悠悠从里面传出来,让她直接开门进来。
陆茵一进门便看见她侧躺在床上,室内温度适宜,她身上搭了一件薄薄的毛毯,一头长发散落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望过来,轻飘飘地问陆茵有什么事情。
陆茵将苹果派和红酒放在一边,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上来看看你。”
陆巧圆圆翘的眼睛盯住陆茵几秒钟,然后笑着伸出手臂让人过去。
陆茵迟疑几秒钟,走过去,轻轻将自己的胳膊给她,闻到一股深深浅浅的香味,香水味和助眠香味混进她的体香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她从未这样深刻地体会过。
陆巧圆抱了一会陆茵,松开之后开心地问她住在这里觉得怎么样,适不适应这边的饮食和环境。
陆茵视线很快扫过刮起风的窗外,笑得很甜:“适应的。”
陆巧圆躺回去,一只手撑着头,又问陆茵什么时候入学考试。
陆茵:“下个月,”她停下来一会,看着陆巧圆盯住自己的眼神,补充说,“我会好好复习的。”
陆巧圆却突然笑出声,陆茵听进耳朵里产生略微不适的感觉,就好像在众人面前读一篇文章,但是读书过程中一连读错好几个汉字。
“我又不是你外婆,”陆巧圆仍在笑,“你不用拿学习来讨我开心。”
那什么会让你觉得开心呢?
陆茵差点要将这句话问出口,但她及时刹住,装作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她感觉自己在被陆巧圆一寸寸地打量,从头到脚,甚至察觉出陆巧圆的视线特意在自己耳垂上的痣停留一会。
她目前的长相,是陆巧圆十分满意的作品。
她的右耳朵一片火烧,最终顶不住这样的视线,只好岔开话题,问陆巧圆知不知道何哲铭会怎么惩罚何续舟。
陆巧圆躺回去,细嫩的手指端起那杯红酒,晃动两下,语气慵懒地回道:“我不清楚,不过依照你何叔叔的性格,顶多说他几句,”她想起何哲铭,没什么办法似的清脆笑出声,“无计可施的话,也只会将人关进房子里面壁思过。”
“男人啊,总是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喜欢同性,”陆巧圆讲八卦一样,“更何况他养何续舟这么多年,你何叔叔老家宗族观念十分严重,他又十分在意这个儿子,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过也是,我也觉得意外,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肯定会受到很多关注。”
“虽然他们这边玩玩闹闹很常见,但总不是什么好事。”
陆茵有一会没有说话,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小月牙,一点点心虚和愧疚跑出来又跑回去,在她胸口来回开关门。
她自认这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会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是她做的,就算何续舟将她供出,她也不会承认。她想起何续舟站在楼梯口看她的表情,还有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
总有一种等待凌迟的感觉,她从头皮开始发麻。
陆茵这些天睡得并不踏实,一方面是因为何续舟,另一方面是她还没找出黑色人影是谁。
她将这栋房子里的人怀疑一遍。Lynn待她很好,但说话有所保留,总是会在她跟何续舟剑拔弩张之时出现,何哲铭表面温善,是常见的那种反派人物,背地里如何阴险都有可能,陆巧圆呢?陆茵其实也怀疑过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她给自己带来的种种不适感已经占据整日的生活。
陆茵觉得搬过来短短几日,她精神快要崩溃错乱,但总有一丝力量一直托住她,她很清楚要保持冷静。
外婆那里已经不能再回去了,她目前只能依靠陆巧圆,进而只能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
这种彷佛深藏森林、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四周好像都是眼睛。
临走之时,陆巧圆突然喊住陆茵,语气中带有一丝幽怨的不开心,她讲其实何哲铭并非那样坦诚,他对自己藏有秘密,并不会百分百信任自己。
她没怎么跟女儿说过自己的感情生活,陆茵从她说话时的表情察觉出她的疲态和顾虑。
陆茵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其实陆巧圆也并没有百分百信任何哲铭,她刚刚在说话之际瞥见陆巧圆亮起的手机屏幕,是一个男性头像给发来的消息,语气暧昧,话语轻佻。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怀有不同的秘密。
陆茵因为之前从未感受过亲情的柔软,因此也不擅长同陆巧圆煽情,她目前只希望陆巧圆将这件事情藏好,不要让何哲铭发现。
好在陆巧圆只是轻微抱怨一下,并没有要将这个话题深入的意思,说完便让陆茵回去,她刚喝了些酒,困意上头。
从陆巧圆房间里出来,陆茵站在走廊窗前,浓重的云压住海面,天色沉暗,风裹挟发霉般的水汽扑到她的脸上,如同一片被污染的霉菌逐渐寄生到她的身体中,最后长出另外不一样的陆茵。
旧的陆茵早已被丢在外婆家的羊圈里。
回到房间,陆茵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用简单几个词语概括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先写下何续舟的名字,继而是“禁闭”和“惩罚”,笔端悬空几秒钟,她将这行字划掉,之后将这座房子里所有人的名字一一写上,然后用排除法划掉。
临海的城市总是轻而易举便起风,陆茵房间里的玻璃窗没有关紧,狂风撞击窗户,“嘭”地一声响起,外面一棵小树被风拦腰折断,玻璃碎掉的声音具有侵略性地冲进来,将低头写东西的陆茵吓了一跳。
风从碎掉的玻璃窗吹进室内,掀起笔记本的纸张,哗啦啦快速翻页,陆茵被吓得失神时手底下窜进来软绵毛茸茸的触感,映着傍晚明暗交接的光线,她转头跟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对视。
几乎是自卫的本能反应,陆茵肾上腺素飙升,立马从床上弹起,看着那只灰色的老鼠溜到床下,有阵阵的“嘎吱”音。
而就在正对着床的位置,她同样看见一只被绑着四肢的老鼠,看样子早已断气,灰溜溜的眼睛朝向她的枕头。
狂风仍在继续,被打碎的一扇窗户如同折翼的小鸟在风中扑腾摇晃。
陆茵感觉浑身湿透了,额前碎发打绺黏在皮肤上,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
不应该有老鼠出现,佣人们经常打扫卫生怎么可能会有老鼠,陆茵脑海中的信息环绕,她当即便肯定这一定是人为。
有人在故意恐吓,不管是刚到这里不久之后便收到的老鼠情书,还是后来的雨夜黑影。
这并非巧合,这是有意为之。
只是这样类似恶作剧般的恐吓,陆茵辨别不出背后的动机,不清楚对方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害怕进而主动离开,还是为了达成其他目的。
她想起陆巧圆今天口中的惩罚,以及何续舟拿着影像说出威胁性的话。
她产生一些动摇,接连发生的几件事,其背后的主人是何续舟,还是他有其他帮手?
陆茵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烂掉的半扇窗户上出现她自己的影子,再或者,以上两种情况都不是,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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