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束,王老太傅家中门庭若市。
许是站得高看过繁花似锦,便愈发殷切想要得到最好的回报,不少学子哪怕强烈克制着自己,仍不免/流露出渴望。人一旦沾染上这些世俗市侩的东西,便是如何伪装清心寡欲都无法遮掩内心的贪婪。
沈敬之不同,他着荼白色圆领窄袖襕衫,神色淡然,有种超乎年龄的稳重。
萧含玉不动声色的看,愈发觉得此人莫测。
忽然被推挤了下,杯盏摔落,茶水洒在身上。
“对不住,萧娘子。”
鸿胪寺丞乔大人家的姑娘乔怡君,此刻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从袖中掏出帕子便要给萧含玉擦拭。
萧含玉跟着起身,边低头查看濡湿的位置,边朝乔怡君摆手安慰。
“不妨事,茶水是温凉的。”
乔怡君懊悔不已,想着方才为了看对面郎君忘记分寸,脸上又是一红。
萧含玉调侃:“亏得我带了备用裙衫,不然可要好好讹你一番,非得是如意绣坊的时兴春裳才肯作罢。”
众人笑,乔怡君也不忍住笑起来:“我却是愿意的,现下去便也成。”
今日攒局可不单纯为着喝茶赏花,更是为了雕花院墙外的那群郎君。他们皆是入殿试的骄子,尤其几位还生的唇红齿白,风度儒雅。赴宴的娘子便有心思捉婿,这才坐到一起暗中窥视。
萧含玉道:“别,我可不敢搅扰姐姐们赏花。”
她意有所指,众人闻言俱是掩唇轻笑。
乔怡君离得近,举起拳头佯装要捶,萧含玉脚步更快,翩然转身回头笑道:“我去换衣裳,劳烦王姐姐找个人帮我引路。”
王琬焱这才收回蛛丝般黏腻的视线,莞尔笑道:“春晴,你带萧娘子去暖阁。”
春日里,入目皆是勃勃绿意。
趁着萧含玉进屋换衣裳的光景,眉芜和春晴提到今年春闱。
“我也瞧不出个真切,只觉得那些举子郎君个个出色。”
春晴笑,往她脚边靠了靠小声道:“自然都是好的,可好的当中还有更好的,最好的。”
眉芜问:“最好的是哪个?”
春晴凑近了抓着她的手:“可看见穿白衣那位了?”
眉芜佯装仔细回想,想了少顷,还没开口,春晴便急急说道:“就是最俊的那位,甘州沈郎君。相貌英俊,才华出众,连老爷都说他极可能是今年春闱头甲前三。”
春晴见她后知后觉,不由轻跺了跺脚,趴在她耳边说道:“那么多举子,老爷偏偏单独宴请过他。”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眉芜睁大眼睛:“王老太傅难道是想撮合他跟王娘子...”
春晴知她明白过来,也不掩饰,点了点头:“我们姑娘跟你们姑娘关系好,我才同你说的,你可千万别往外透露,省的姑娘责我多嘴。”
“我自然不会。”眉芜忙保证,“那..你们姑娘对沈郎君可是也有心思?”
春晴感叹:“姑娘的心思哪能告诉我,只是比较起来,沈郎君的确比表公子强上百倍。”
屋内人轻唤,恰好前院丫鬟过来,看见春晴便叫她过去帮忙。
眉芜推了把:“你不必等我们,回去的路我都记得。”
春晴与她互相福礼,继而提起衣裙匆匆小跑离开。
萧含玉拢着衣领,明眸微微一滞。
眉芜见状,俯身帮她将发丝从衣裳里抽出,托在手中仔细绾成柔云般发髻,簪上顶端嵌着东珠的步摇,镜中人肤色莹白,眉目如画,微垂的眼尾透出几分愁绪。
“姑娘别担心,毕竟只是王老太傅的意愿,沈郎君既应下咱们这边,断然不会再答应王家。再说,姑娘花容月貌,又有哪个小郎君舍得辜负?”
萧含玉轻叹:“容貌迟早会衰败,虽相遇因此,我却不愿往后相处亦因此。何况,于所有诱惑中,最易被抛弃的,当属色相皮囊。”
她不是沈敬之,不确定他是否肤浅薄情。
“眉芜,若你是他,你怎么选?”
眉芜毫不犹豫:“我当然选姑娘。”
萧含玉忍不住笑起来,眉芜唯恐她不相信,很是认真地看着镜中人,“那时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天那么冷,还下着大雪,牙婆怕我病死晦气,便叫人把我抬上板车拉走,我梦到娘和妹妹来接我,我本来想跟着去的。
可我遇到了姑娘,姑娘买下我,又为我请大夫看病,还给我取了名字。
姑娘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便是去死,我也愿意的。”
说话间,她眸中沁出水意。
萧含玉用帕子给她擦去泪痕,当年她也不过刚到信阳侯府,即便姨母给与她母亲般的温暖,她还是会觉得孤单。碰到眉芜那会儿,魏含璋正带她挑选伶俐的丫头,许是觉得眉芜可怜,又或许想到大火中劫后余生的自己,便头一遭主动开口,求魏含璋帮她买下眉芜。
“我只是想要嫁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
后院的荷花池已经开始染绿,菖蒲沿着石砖探出脑袋,一簇簇小野花倒是开的热烈,黄的粉的像是织锦毯子。
一眼不见头的游廊里,沈敬之的衣袍被风吹拂着,发如墨染,清绝出尘,他像鹤。
萧含玉调整呼吸,可心跳还是快,她甚至能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像鼓槌砸在胸口。
两人错过的同时,衣袖交叠,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萧含玉抬眸斜扫,他亦用余光注视,风恍若停止,周遭声响全无,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年少时候的容貌,总是轻易叫人沉溺。
比如现下的两张脸,干净中透着纯粹。
或有**,却又羞涩。
沈敬之忽然握住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温热包裹着萧含玉,酥麻从指尖传到心窝。
微微一握后,两人错身相对走开。
明明极其短暂的一瞬,与彼此而言好像半日之久。
萧含玉面不改色走着,帕子下被塞进来的信纸渐渐濡湿,她攥了攥手,此刻才觉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这么多年,她从未做过逾矩出格的事。
此番,却要瞒着长辈与人私相授受,互定终身。
她既紧张又害怕,忐忑心惊之余还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欢喜,从深渊挣开链锁的束缚,为着还能活下去的希望,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观沈敬之的字,犹如沐浴更衣后的熏香,令人神清气爽。
不过是每日琐事,却被他三两句话写的生动别致,浮想联翩。
萧含玉没有烧掉,仔细叠好后收进贴身香囊内。
膳厅开宴,王琬焱没用多久便被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唤了出去,再回来时小脸苍白,眸中神采全无。
萧含玉搀她一把,她回神,笑了笑,勉力道谢。
“王姐姐,你怎么了,手冰凉凉的。”
“我...”王琬焱原还想强忍情绪,可刚说了一个字便哽咽起来,偏开头朝向萧含玉,似不愿叫旁人看出端倪。
萧含玉顺势递上绢帕,侧身将其挡住:“喝口糖水定定心神。”
“姨母和表哥来了,母亲想留他们多住几日,顺便商榷我和表哥的婚事。”
殿试后,王老太傅便会进宫主持批阅,免不了要留宿。
而王夫人明知王老太傅与自己意见相左,不能忤逆,故意挑他抽不开身之际,想趁机敲定王琬焱和表哥的亲事。待数日后王老太傅归来,即便反对也只能答应,毕竟过定之后再悔婚,传出去于女子名声有损。
王夫人是铁了心想亲上加亲。
两人从席上离开,王琬焱情绪低落,随手拂了下眼尾,精心勾勒的妆容有了缺痕。
萧含玉犹豫着,终是没忍住:“你心里早有人了,对不对?”
王琬焱知道瞒不过她,便点了点头。
萧含玉怔住,想说的话一时间鲠在喉咙,王琬焱走在前面,没有察觉出她的反常。
旁逸斜出的枝条开出嫩黄的花苞,引来几只蜜蜂围绕。
“王姐姐。”她深吸一口气,拉住王琬焱的手腕,日光从檐下洒落,像细碎的金箔。
王琬焱茫然地看向她,眼圈通红。
“你若自己拿定主意,现下便去找王老太傅,求他为你做主。”
王琬焱张了张嘴,惊了似的没发出声音。
萧含玉明白,若王琬焱心上人真的是沈敬之,有王老太傅保举做媒,兴许沈敬之真的会择良木另栖。
那么她的期望便会落空。
她应该沉默。
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好友嫁给不喜欢的人郁郁寡欢,而自己明明可以劝阻却又视而不见。
“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让自己快活,这是最重要的。”
王琬焱:“母亲怎么办,她和姨母私下全定好了。”
萧含玉握住她的手:“王姐姐,你不为自己争取一下,怎么知道前路只有一条?王夫人是你母亲,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从前你没同她挑明心思,她自然不知你有想法,可你若心中有人还不肯与她坦白,那她又岂知你的心意,岂会在乎你的喜好?
只这一回,不管结果如何,权当为自己努力过了。”
王琬焱深吸一口气,在萧含玉的注视下,朝着月门疾步走去。
她刚走,眉芜便着急起来。
“姑娘,你糊涂!若王老太傅逼着沈郎君娶王娘子,难道他会拒绝吗?”
萧含玉却觉得此时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话说出来前她会迟疑,说出来后只有轻松。
没有人能被逼着改变心意,除非他原本就是徘徊不定的,既如此,便不是良配。
若沈敬之选王琬焱,她相信凭着王老太傅和王家的荫蔽,沈敬之会对王琬焱很好。
至于萧含玉自己,她还有时间,大不了重新再选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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