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遵循古制,每三日一小朝,六部三司各择三四名官员入朝;每十日一大朝,大朝会之日凡京中五品及以上官员皆至,非病入膏肓者不得缺席。
今日是靳羽轲病愈后的第一次朝会,六部三司的折子至少提前一天送进了宫,靳羽轲看了一整晚,直到宫人捧着龙袍和冕旒进来,无声地跪在一旁。
靳羽轲揉揉太阳穴,抬眼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天。
朝会开始时天仍未亮,只是星子的光芒暗淡了,东方自天际线翻滚着模糊的白浪,静悄悄地吞没着月亮。
上朝的宣合殿已经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靳羽柯坐在龙椅上低头假寐,耐心听六部百卿依次将日常事务汇报完毕后,见兵部户部都没有开口的意思,索性亲自把军费问题抛了出来。
“如今我梁朝三十万大军陈兵边境,兵多将广、战力卓然,可后勤辎重庞大,又兼路途遥远,运输实艰。诸卿可有何良计?”
户部尚书刘柏亭看躲不过去,主动出列道:
“回陛下,既然辎重部队行路缓慢、途中多有折损,不如直接在边境征粮,如此,也不必舍近求远。”
靳羽柯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没打算提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老摄政王很烦这些世家出身的文臣掺和军事,因而一直不怎么爱听他们说话,导致现在朝中流行涉及军队的一律糊弄过去,留给姓靳的和姓周的关起门来自己商量。
当然裁撤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别说守备需要,刚打赢了仗就解散军队,谢蕴清能直接从边疆杀回来造反。
从鱼米之乡的湖广江南调粮?路途遥远损耗惊人,这条路过于难走。
边境城池本身就处在北方苦寒之地,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西北更是直到去年还在依赖朝廷赈灾,如今将将能养活自己而已。
靳羽柯又想揉额角了,但现在是在上早朝,他已经坐没坐相了,总不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来个行止不端。
人家都站得板板正正的,他在这坐着偷懒已经很过分了,不能再光明正大懒散。
“刘爱卿说的在理,孤便准予谢将军调动边境九城囤积的粮草,以备大军所需。”
“陛下圣明。”刘柏亭合身下跪,靳羽柯挥挥手,示意退朝。
军机延误不得,他昨天就暗中修书一封给谢蕴清,将边境调粮的权利尽数交予。
只是这也只是杯水车薪,边境驻军队伍骤然扩大这么多,还布置在原本不甚重视的西部,原来的小皇帝没仔细考虑过粮草问题,靳羽柯比他清楚一点,知道西北诸城地处大漠,出了名的不好攻也不好守。
他其实也有心让谢蕴清从已经打下的城池入手,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前线不会想不到,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皇帝的回信穿过森林草原一直送达大漠已是数日之后,书信被妥善地收在油纸绢布里面,只是外头沾了一层土黄色的风沙。
谢蕴清没管,层层叠叠地打开,里头的信完好无损。
远在京城的少年天子打小就不爱听军中的事儿,他听不懂,也没兴趣管。打仗不完全是他的主意,他们都知道,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不打出个声儿来老王爷不能瞑目,他不能叫自己老子瞪着眼被送下去。
但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谢蕴清想,这不该扯上谢家。
她想事情理智得可怕,靳云靳老将军当年就是西北头一号猛将,和西獠的仇恨深刻在他的骨血里。
但谢家,她父亲的任务是守好北境的国门。
现在小皇帝让她来打西獠,兵和粮都不用她担心,她也就打过来了,三座城,几十万人一直打到大漠去;打到举目四望再没有一块能用的土地的地方去。
三座富庶的边城给了他们一条几乎算是生劈出来的商路,一个能派上大用处的皇室俘虏,还有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但给不了他们实实在在的国土。
守在北边和草原部落斗了半辈子的女将军想不通为什么她要打西獠,腹里十六州还在北鞣人手里,胡人的铁骑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可她的君王要求她先把西獠打下来。
谢蕴清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夜色下一轮弯月挂在那里,空旷旷的,不见一抹云的踪影。
夜色下的金川城像睡着的猫儿,蜷起来,还在轻轻打着鼾。一个月前,这里的平静被他们的到来生生踏破,如今却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西边的蛮族人习惯了一座城一座城地生活,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皇帝是谁,他们只要知道城里的秩序会不会变就够了。
谢蕴清收回思绪,垂眼看着案上的回信,坐下开始写述职的奏折。
最西边的黄沙还没吹到千里外的国都,上京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被派去追查钩吻案的皇家禁卫将整个皇宫的防卫系统掀了个底朝天,抓了各种有嫌疑的作奸犯科之人,虽然一直没揪出那条暗线,好歹令宫中风气为之一肃,因而靳羽柯对此一直听之任之,并不曾责令相关人等抓紧查案。
这天禁卫统领却突然来报,帮那名宫人运毒进宫的暗线找到了。
是宫中专职采买的宫人,原本他早就因为年龄过大而出宫回乡了,因而一开始并没有被注意。是随着调查深入,才在城郊发现了这人的尸首。
随尸体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根内里中空的乌木簪子,禁卫军的人一看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恐怕就是他能瞒天过海将钩吻带入宫中的原因。
人证物证俱在,禁卫军准备按着这条线一直查下去,今天来纯粹就是汇报一下工作进度。
靳羽柯听完汇报以后没说什么,只是让禁军统领回去好好犒劳一下兄弟们这些天来的辛苦。
还有什么可查的,幕后之人都把他要的东西送到眼巴前了,还能留尾巴给他们查吗?
年轻的天子搓搓下巴,哪怕什么都查不到也比死了不知几天的人被揪出来让他高兴点儿。
宫里?不,是京中得整顿了,而且必须得整。
大梁天子登基得实在仓促,也是前线实在等不了,战争从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世就停下既定的进程。
原主住进皇宫也不过几个月前的事儿。
摄政王府没那么多下人,要维持一整个皇宫的正常运行,原来的宫人必须得留下一部分。现在宫里的人已经是筛过的了,那天行刺的宫人和今天被发现的尸体也是,身家绝对干净,但来的干净不代表就真的可信。
真要说起来的话,他身边其实只有常遂安和赵霖两个能用的人。
禁卫军是绝对忠诚于靳家的,但现在各处都缺兵,禁军早已被抽调到一个人当两个使的地步。这些天为了钩吻案的事着急,禁军不足一千人硬是用出了五千精锐的效果。
现在暂时让禁军休息也是无奈之举,再不能往禁军肩上加担子了,再加要塌的。
靳羽柯有心再找些信得过的人入宫,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苦苦支撑了。常遂安和赵霖是跟原主自幼一块长大的,陪他撑过这段日子以后他迟早要放他们出宫。
常遂安是文臣家的孩子,世家大族里选出来出身低微的孩子送给靳家唯一的儿子做跟班,他家里就是打得讨好的主意。但是靳云不可能真的让好出身的孩子为奴为婢,常遂安从小跟着靳羽柯一块儿学习,老王爷有心给他儿子培养个帮手出来。
赵霖要更特殊些,他原是老王爷手底下的军官的小儿子,靳云决意将年幼的儿子一个人丢在京城的时候,赵将军说,他家的小子也不带去边关了,留下陪小少爷。于是赵霖就这么成了靳羽柯的小跟班,靳羽柯入皇宫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占了宫里最要紧的职位,并且负责靳羽柯的一应生活起居。
这两人现在陪着他完全是在浪费宝贵的人力资源,靳羽柯都坐上皇位了,这对左膀右臂不可能一直浪费在皇宫内务里。
更何况常遂安先不说,赵霖跟着他纯是混资历来的,赵家背后是军中大小豪门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小子迟早得要安排妥当了才行。
靳羽柯有心按着赵霖这情况再组个队伍放身边,能力可以先放宽,要紧的是忠心。但是合适的人选现在基本都在军营里挣军功了,他哪怕把标准一降再降,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这事儿解决不了,就只能把宫里的人清扫再清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大家就都清净了。
靳羽柯有心只留极少数人在身边,但还是不行,钩吻案的那个宫人就是冉重钧那边的,论起来现在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有跟他接触的机会,千日防贼也不是这么个防法。
有心将小一辈的人再扒拉扒拉,靳羽柯琢磨着抽空让赵霖帮他把这一辈在京中的孩子都清点一遍,挑出人来了就丢给他。
常遂安要入朝为官,靳家迟早要往朝廷里安人,常遂安就是最趁手的那颗钉子。这是个宝贝,是张鬼牌,他得好好拿着。
至于为什么选赵霖,一来这家伙人缘好,同辈里不少狐朋狗友;二来他算是家臣了,如果非得选一个留身边儿,绝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
只是想到赵霖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一团孩子气的家伙趴在他床边儿哭天抢地的戏精样儿,他心里就没底。
真不好说这人能不能担得起事儿。
但是能不能都得上了,大梁缺人,是真的缺,不带谎的。跟北鞣要打,西獠也要打,边关的摩擦没停过,和西獠挑破了以后西边倒是反而安生了,十万大军往那一插,西獠不知道要怎么把那三座城拿回来。
但是这些年为了戍边,往前线送的人每年以万计。这些人还都是最优秀的精英,靳云把儿子扔京城自己守边关,边关要没了京城也得没,干脆就把人都带前头去,京城一群世家的文臣天天折腾他也从来不管。
京城的守军天天就管京畿巡视,连上专管巡查四方的都卫使,两个部门加起来人员是前朝兵马司的三分之一。前朝统共三个部门掌管京畿防卫,加一块没挡住个靳云,彻底用事实证明了证明京城留人没什么用。
靳云进京城以后就都给他们调前线去了,平心而论,这些子弟兵还不算全无用处,起码骑射之类学的很好。还识字,边关的文化水平基本是靠这些人一力抬上去的。
但是京中不留人的后果就是,当朝天子在自己宫里被毒杀,人证物证被大刺刺地丢在京郊,就愣是查不出幕后主使。
靳羽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原来的小皇帝天天都怎么睡的?
他就真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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