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太监不耐烦地撇嘴,“那你跪下,接旨。”
牧归跪下,身后噼里啪啦跟着跪了一地。太监哗地将黄纸展开,草草读完,大意是新年期间需要格外注意,皇帝觉得他们能胜任这份差事,放了两天假应当是够了,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该回来工作,令其立即启程金陵。
“三日内一定要到,记好了。别怪咱家没提醒你,要是没到,连元大人都保不住你。”
他带着几分鄙夷,收纸,回车。马车一刻不停,载着他们一路走远。
牧归起身,侍从们还跪在地上:“主子,您说什么没了?”
如果他们没听错,主子方才说,元大人没了?
没了?真没了?
“元大人没在这,他要我叫人,我无话可说。”
侍从想,就算这样也不能诅咒大人没了吧?尤其新年,更不吉利。再一想,昨夜姑娘是自个回来的,大人确确实实抛下姑娘,做错了事。姑娘说着没事,但太监这么一问,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被油一浇,蹿得节节高。
“您说得对。”
主子们闹小脾气的事能叫事么,他们装聋作哑就好。
她都说没事了,还能有事吗?再说,皇帝有令,剩余的时间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
放下没几天的行囊再度被装了起来,趁他们去集市的档口,牧归带足了银两,回了客栈。
昨夜地板上留下的血迹已是半干,踩上去有些黏糊。过道边上的桌子换了新的,稀疏地坐了人。
“您打哪来?”
掌柜瞧着比昨夜更疲惫,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软软地趴着。
“南边。”
牧归没放银钱。她撑在柜上,从袖中掏出一壶酒。
掌柜劈开泥封,用手扇了几下,撑着头,斜睨向她:“最近从南边来的可真多。还以为您是从东边来的。”
“怎么?改主意了?”
“在等。”
“等什么?”
牧归点了银票,放于桌上。他看也不看,一枚铜钱突然从身后飞出,压在银票上,接触到纸面的一瞬,裂成两半。
“不够,”掌柜笑道,“看到了么。再压上你昨天拿到的东西,才算够。”
“我可以送您一卦。”
“你会算卦?”掌柜有了几分兴趣,“你算算,我什么时候死,再算算你自己。”
“他又开始了,”一个客人咕哝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该去的时候会去,该来的东西会来。您真正想问的那件事,我无法解答,但是您还是不要过于执着,若一直想着,有可能变假成真。”
“胡诌,”掌柜说着,却是收了银钱,“净是胡扯。好心卖你香,还不领情,净拿胡话搪塞我。”
“我不买香。”
“不买香来做什么?找场子?”掌柜冷笑,“大黄,送客。”
一个极其矮小的男子从柜台后钻出,呼哧呼哧喘着,送牧归出了门。
“客官可听过有种花?”走到一处偏僻角落,他忽然开口,“它没有根,没有叶,一年一开,开时极美,周围的草木尽枯。它是上好的药,也是最烈的毒。”
“听不明白。”
“还有一种鸟,生性高傲,只落在最高的树上,吃最艳的果,饮最清的泉,”男子扶着树,“您知道该怎么抓它。”
“我的话带到了。”
说完,男子鞠了一躬,消失不见了。
牧归仰头。楼上正是他们昨夜住的那间。
梅花香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掌柜明显认出她是谁,知道她为何而来,在她暗示后,急着赶她出去,是不是代表着,犯人就坐在底下?这钱拿去买香,买的不仅是她的,还要连这人的一同买了。
买尽了他的香,自此无瓜葛,生死不论。
至于这些暗话,她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她确认了地上没有血,没有尸体,足够了。
回宅时,侍从们正往马车上装行李。牧归走入房中,揪出了鬼鬼祟祟瞧着她的身影:“我走了,你应当高兴才是,怎么苦着一张脸?”
师爷被提了领子,缩着脖子:“小人真心想开心的,只是这账上,莫名其妙少了一笔,小人心急如焚,不敢问您,怕您怪罪呐。”
“是我,”牧归将其放下,“你找我又有何事?”
“您和外头的姐姐关系这么好,怎的到了我这就一副问罪的样子...是有事,”师爷掏了掏耳朵,“鄙人姓应,名不容。斗胆问一句,元大人还活着么?”
“活着。”
应不容又叹了口气:“大人死前...不是,走前吩咐,要是他没回来,由我和您去金陵。好像说什么风大浪大,很多人,香粉能引蝴蝶蜜蜂?”
“那他有没有说,若是我不想带你怎么办。”
“这样...您瞧好了,”他板着脸,“‘你告诉她,带上你,有用。他擅易容,帮得到你。’”
“若是连这都不肯,”应不容猛地向前一扑,跪倒在地,迅速掏出催泪药物,“官爷,我冤枉呐——求您做主。‘想办法让她带上你,流不出泪时用药’,这么说的。”
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他敷衍地抹着眼泪,透过手指缝,期待地看着牧归。
牧归清嗓子。
“你被我点了穴,三日内无法动弹,我趁机拿走了你的易容工具,”她走出几步,回身道,“在哪来着?”
“左手第二间,就在抽屉里,那个小匣子。”
应不容僵硬地躺在地上,嘴张开一条缝,用气声说。
进了房,一个食盒大小的匣子,摆在正中央,红漆滴答往下淌,想不注意到都难。匣子边上放着一个小册子,连字带图,墨迹极新。
原来都准备好了在这等她。
牧归跨过他,上了车。
应不容装着着急,咦咦呜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皮子却缓缓地合上,那架势,像是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山峦尽摧,就此长睡不复醒。
正欲坠入梦乡会周公,背后忽然一凉。
这感觉十分古怪,像是忽然来的一阵风,抚上他的脊背,透过他的肌体,戳着他的良心,莫名瘆人。应不容本是不信神神鬼鬼,这会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没睡好,想起身回房再睡,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鬼上身,动弹不得。若不是贴着地板的那一边脸还有些冰凉的感觉,他都要怀疑身体是不是真的属于自己。
只是没想到,新主子说到做到,居然真的点了他穴。
...
新年伊始,金陵街上极其热闹。
以红开新,红红火火,放眼望去,入目尽是红。乡人着新装,挂着笑,逢人便道恭喜,孩童们头上戴了绒花,手中的红封还没捂热,顶上空降一只手,无情地将之抽去。
酒肆茶楼,把酒言欢,爆竹声声贺新岁。
品仙楼是金陵众多酒家中不起眼的一家,就算如此,也是挤满了人。小二才送了菜碟,又赶去后厨,来来回回头上已蒸出热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却见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这人身量不高,戴斗笠,着青色布衫,束袖,皂色皮靴,腰间悬一把长剑。
外头落了雪,这人自雪中来,身上却无被打湿的痕迹。往来客人恨不得将自己过得严严实实的,他却好似不怕冷。
小二迎上去:“客官,您要点什么?”
“一壶酒,切一斤肉,再要一叠毛豆。”
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似含了一汪泉水。
“您往这去。”
他带少年上楼,引其至一间靠窗的位置。
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人,小二赔笑道:“实在抱歉,客官,您愿意拼一拼么?”
“可以。”
这人也是一位少年,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声不吭地喝着酒。因喝过多,听着沙哑。
正如小二所说,这一层几乎都坐满了。只有少年这张还有一个位置。
没一会,小二将酒菜端了上来,憔悴的少年才偏过头,瞧着桌上满满的碟子,而后转头,望向窗外。
厚切肉片,纹理清晰,浮着五色油光,又撒了辣子,浸透红油,热腾腾冒着气,香味直往鼻中钻。
好香。
他自以为看得足够隐蔽,在又一次偷看之时,听着一道声音。
“真香啊。”
隔着面纱,他看不真切。戴斗笠的少年插着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面纱下,他的眼里似乎带着几分戏谑。
这份戏谑在他看来,是十足的嘲讽。脸上一热,喝得更快,面前却起了盘碟移动的刮擦声。
“没菜作伴,只喝酒,如何解心头滋味?我见少侠有缘,以此物作礼,交少侠一个朋友。”
“我已经没东西了,受不起。”
斗笠下,他似乎笑了笑:“用我的酒,换少侠一个故事,如何?”
褴褛少年犹豫片刻,将盘子拨到自己身前:“你是谁?想听什么?”
牧归捻了一颗毛豆,送入嘴中,含糊不清地说:“我姓郑,名得鱼。你称我一声郑兄就好。”
马车走得太慢,她便留了一封信,丢了马车,只身来金陵。
应不容瞧着懒散,留的册子却是极尽所能地罗列了易容时会遇上的所有问题,可以说是耳提面命手把手教学,她试了几次,勉强画个大概。
隐藏身份,自然要从内至外全部换新。她将自己化成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为救妹妹而来。听说金陵有一个市子,里面什么都有卖,于是趁新年,专程赶来。
衣服是元回旧衣,以前装神棍时他总爱穿这件,如今他不在了,物尽其用,借来一穿。大是大了些,她穿在身上,甩着袖子,觉自己添了仙人的感觉,一时飘飘然。
别的不说,料子是真好。穿在身上,轻薄保暖,出门在外,风雨不愁,属实伪装必备。
“听说这里有个有名的市子。”牧归话未尽,少年听了,却皱眉。
“你去那做什么?”
牧归将编纂的身世一说,说得绘声绘色,末了仰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少年也是性情中人,听后恍然,少了几分警惕:“你也是为了亲人...原来如此。”
他将酒一饮而尽:“我也姓郑,名徙。这地,我知道。受了郑兄的礼,我与你一道去。”
“郑老弟也要去那?”
“是,”郑徙压低了声音,“郑兄,不瞒你说,我觉得那地方实在是不吉利,一个人去,心里犯憷。郑兄武功应当挺好,能否....”
他瞥向牧归腰间,牧归笑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倒是好奇,怎的不吉利了?”
“不知。我也是才打听出这地方的。这里人瞒得紧,分明有,还支吾不肯说。我就想,他们这么瞒了,肯定有问题,”他挠了挠头,“听郑兄的口音,不像这的。这么远赶来,定是着急了。不如这样,明早,咱在这间馆子见。”
“成。贤弟可是为求药而来?”
“果然瞒不过你,”郑徙咬着杯子,眼神空茫,又转向窗外,“郑兄为妹妹求药,我也一样。但我连妹妹在哪都不知道,若药真求来了,不知给谁。”
“失踪了?”
“是...她在西京给人家做工,两个月前忽然没了消息。我听说这什么都能买...说不定能买回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