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干什么！？”

莱妮绕过墙角正撞见莉莉被几个男孩围在墙边，额前挂着几缕红棕色的长发，双手把课本紧紧抱在胸前，慌乱的目光从一张嬉笑着的脸庞扫到另一张，像一对无处落地的惊鸟。其中一个男孩问她：

“嘿，小哑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说着他将右手手指弯成一个圈，把左手食指伸进去来回穿插，其他男孩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被莱妮一书包狠狠抽在了脸上。

“离她远点，你这混蛋！”

莱妮抓住莉莉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身后，转身就跑的同时还用另一只手比了个中指。挨打的男孩朝她的后背大喊：

“跑吧，贱人，跑吧，反正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变成像你们老妈一样的婊子！”

莱妮被闹钟声惊醒了。

她得去上班，但是在那之前她得检查下昨天晚上的收获：一小把硬币，两枚钻戒，一只至少看上去非常昂贵的手表，一个八音盒。莱妮把它们全部装进背包，推开门钻出自己的小房间，和正在给客人看纹身图样的娜奥米打了个招呼，走出纹身店坐进银灰色卡罗拉，朝着车窗上的裂缝做了个鬼脸。

无所谓，反正这辆车也已经够破的了。

噗滋滋滋…

噗滋滋滋…

打着火后莱妮首先开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健身房，她在这里办了一张年卡，目的只是为了能有个地方洗头和洗澡，她可不能在上班的时候闻起来像一条饱经蹂躏的抹布一样。冲完澡后她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一袋玉米片和一杯黑咖啡当早餐，咖啡一如既往有种洗洁精的味道，吃喝完后她对着后视镜在两边脸上各掐了一把，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更红润些。然后她出发了。

“嗨莱妮，我对你外婆的事感到很抱歉。”

“请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都会站在你一边的。”

“我还去了教堂为她祈祷。”

……

莱妮呆愣在了原地。

她在这家餐厅里度过了许多个糟糕的日子，但没有哪一天是像今天一样，平日与她只是点头之交的同事们像见了鱼饲料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向她表达同情，仿佛不这样做的人会在下班后被拖出去枪毙一样。正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像个莫名其妙被NPC们包围了的游戏角色一样手足无措的时候她的经理走了过来：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莱妮已经收到了你们的心意，现在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然后她转过身对莱妮说：

“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开了个晨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所有人。”

“啊？”

“除了马特，他昨天请假，不过等今天他来上班的时候也该知道了。我们都很关心你，也很希望能帮上你的忙，所以我们决定在餐厅里帮你募捐。。”

“募捐？”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捐了钱，也包括一些客人。先别急着出去莱妮，把围裙穿上，别忘了仪容仪表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餐厅进门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调料和纸巾供客人取用，现在桌上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上面贴着红色爱心，爱心上用白色圆体字写着Thank You的大玻璃罐，罐子里堆积着一些零钱。小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

和莱妮共渡难关

横幅下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贴了一圈莱妮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她穿着橙色工作服在餐厅里工作的照片，上面装饰着一些彩色贴纸。照片中间用黄色粉笔写着：

这是我们的同事莱妮，你或许见过她勤恳工作的样子

她的外婆得了癌症，但她不希望亲爱的外婆离开她

她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帮助

你捐出的每一分钱都将得到我们的感恩

让我们和莱妮一起共渡难关

下面写着一行白色小字：

不要往里面扔垃圾

“很贴心不是吗，我们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好让客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它。”经理在她身后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还准备在我们的网站新开一个页面介绍你的情况，你能提供一些你外婆的照片吗，那种温馨的生活照，或者如果你能让她拍一段视频的话——你在干什么！？”

莱妮一把扯掉了横幅，再一张张撕掉贴在黑板上的照片，正当她想要擦掉那些粉笔字的时候经理抓住了她的手腕：

“够了，莱妮，我知道你心里感觉很不好受，但我们都在试着帮你，虽然你不是我最喜欢的员工但我还是捐了钱，我想着哦好吧，不管怎样她需要帮助，可是你呢？你连声谢谢都不说——”

莱妮把手腕抽了出来。

“你捐了多少？”

“二十。我知道这不是一大笔钱，但这不意味着——”

莱妮拧开玻璃罐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她。

“给，你可以把它拿回去。”

“莱妮，你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的善意吗？”

“我不需要善意，我需要五十万。”

经理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把钱从她的手指间抽了出来。

“好吧，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其他员工怔怔地望着她们，他们正在收拾餐厅准备营业。莱妮转过身：

“还有谁想把自己的捐款要回去吗？我不会生气，反正这本来就是你们的钱。”

几秒钟的沉默后清洁工大叔肯举起了手：

“我也捐了五块钱莱妮，但是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你有三个孩子要养。”

莱妮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给他。

“还有吗？”

“我。”

“还有我。抱歉，莱妮。”

“你数过罐子里还剩下多少钱吗？”

午休的时候薇薇安问莱妮。

“还没有。你想把你的那份要回去吗？”

“没事莱妮，我不缺钱。你外婆已经开始接受化疗了吗，医生怎么说？”

莱妮摇了摇头。

“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得了癌症。如果不是莉莉发现了她的病历，她可能会把这件事瞒到进棺材为止。”

“为什么不找个时间和她谈谈呢？如果她知道你有多不想失去她，我想她一定会重新考虑这件事的。”

“嗨姑娘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肯拎着水桶拖把走了过来。

“嗨肯，我感觉今天还不错。”

“算是比屎好一点吧。”

肯停在莱妮面前，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皱巴巴的五元纸币递给她：

“我想过啦，莱妮，这钱你还是得拿着。”

“可我没有向你要钱，它本来就是你的。”

“拿着吧，不然我会感觉自己是个跟雪莉一样自私自利的混蛋。”雪莉是经理的名字，“我喜欢你今天早上对她说话的样子，等我晚上回去把这事告诉我老婆，她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好吧，谢谢。”

“瞧，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你的，”肯走开后薇薇安对她说，“还有一些客人也捐了钱，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位老先生在你的桌位上吃饭，他告诉我他妻子也是因为癌症去世的，所以他很能理解你的处境，还有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单身妈妈也捐了钱，还有你搭讪过的那个戴眼镜的书呆子，他倒是没捐钱，但是说他会经常过来吃饭，这样你就有更多的小费赚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莱妮匆匆吃完了自己的三明治，把包装纸揉成一团。

“能帮我个忙吗，薇薇安？”

她从口袋里把昨天的战利品掏了出来，薇薇安的眼睛亮了。

“它们可真漂亮！”

“我的一位远方姑婆在遗嘱里把这些东西留给了我，”莱妮撒了个慌，毕竟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薇薇安相信她打劫了两个疑似丧尸的生物，“我想把它们卖掉，你认识什么靠谱的人可以帮我看看价钱吗？我不了解珠宝，自己去卖担心会被坑。”

“当然！”薇薇安连连点头，托起一枚戒指放在手心仔细地打量，“你还记得卡尔文吗，我的一个前男友？”

“是偷电视被警察逮捕，举起双手结果砸伤了自己脚的那个？”

“不是，那是路易斯，卡尔文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在一家典当行工作，每天都在和珠宝古玩打交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能给你开出个好价钱。”

卡尔文的典当行看起来更像一个杂物间，唯一一扇窗户被一口巨大的座钟挡住了一半，即使在白天也要开灯。卡尔文先是盯着莱妮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她才是那件需要估价的东西，然后问薇薇安：

“这就是你的朋友？”

“是的，这是莱妮，她有几件东西要卖，想找个懂行的人问问。”

莱妮先把钻戒掏了出来，卡尔文拿起一枚用小灯照了照，问：

“这是怎么来的？”

“我姑婆留给我的。”

“看来她不怎么喜欢你。这是件不值钱的便宜货，说不定是她吃爆米花的时候送的。”

薇薇安惊讶地“啊？”了一声。莱妮问：

“所以你能给它开个价吗？”

“不会超过五分钱。还有这个，”卡尔文拿起另一枚戒指看了看，“跟刚才那个是一对对吧，除了让小孩子玩过家家没有任何用处。”

然后他拿起那块手表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也是会冒牌货，说不定能在一元店里找到同款。”

“我真不敢相信，”薇薇安托起那对钻戒，“它们明明看起来这么漂亮。”

卡尔文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只能在餐厅里端盘子的原因。还有什么破烂要让我看吗？”

莱妮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拉开背包将八音盒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卡尔文接过八音盒仔细打量，“也是你姑婆留给你的？”

“不是，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你的眼光还不错，它的做工很精致，比刚才那些都值钱多了。我可以给你五十元把它买下来。”

“五十？”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问问，这绝对是你能得到的最公道的价钱。”

叮叮咚咚，八音盒突然自动放起了音乐，芭蕾舞小人也自顾自旋转起来。卡尔文惊讶地看着它：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莱妮承认，“我买回来后它就是这样，是不是会自动播放音乐。”

“你是说它坏了？好吧我会想办法修好它的，二十。”

“二十也太低了。”薇薇安抗议道。

“它坏了亲爱的，我还得花不少精力修好它，二十是一个很好的价钱，换成其他人会直接让你把它扔进垃圾堆里。”卡尔文转向莱妮，“给个准话吧，我可没功夫陪你们一起浪费时间。”

莱妮点了点头。

“好吧，二十。”

“你猜怎么着？我又改变了主意，最多能出到十五块钱。”

这就过分了。还没等莱妮开口薇薇安就提高了声调：

“你刚才明明说好了要给二十的！”

“刚才是二十，现在是十五，如果你们继续浪费我的时间我还会开出更低的价钱，反正你们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收这破玩意儿。”

薇薇安还想说什么，莱妮在桌子下面拉住了她的手腕。

“十五，我们成交。”

“我真抱歉莱妮，”出门后薇薇安说，“我不应该把你介绍给这个混蛋的。”

“没事，它本来也不值钱。”莱妮从卡尔文给她的三张五元纸币中抽出一张递给她，“给，谢谢你帮我把它卖掉。”

“别这样莱妮，我不缺钱，”薇薇安推开了她的手，“你可以把那两颗假钻戒送给我吗，它们真的很漂亮。”

莱妮照办了。薇薇安把女式钻戒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举起手向她展示。

“看，大小正合适！”

“你要戴着它上班吗？”

“当然不会，我可不想一出门就被抢，为了颗假钻石让人把我的手指剁下来。”薇薇安摘下钻戒放进口袋，“我会在晚上睡觉时戴着它，想象我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而我的国王父亲将根据这枚独一无二的钻戒认出我。”

“或者一位王子出现，要用一样大的真钻石换你的假钻石。”

“那我就把真钻石卖掉，这样你就有钱给外婆治病了！”

短暂的沉默后莱妮笑了。

“如果你这样做我会很感激，但是我得走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你找了份兼职？”

“……呃嗯，是的。”

“赚得多吗？”

莱妮点了点头。薇薇安笑了，眼睛和牙齿一起闪闪发亮。

“我真为你高兴莱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外婆？”

“等等吧，也许今天晚上。”

“越快告诉她越好，让她心情好起来治病也会更顺利的，你没听说过吗，有的被诊断为癌症晚期的病人依然能痊愈，因为他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

“谢谢你薇薇安，我会告诉她的。再见。”

事务所依然亮着灯，莱妮推开门，看到萨拉正在打电话：“是的，我完全能理解您的心情……我可以向您推荐几位有经验的人员，但是这有可能造成额外的支出……我会安排……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会安排您亲自和他们见面……好的……我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致电……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莱妮，你已经完成了送餐任务对吗？”

“是的，我是来领取酬金的。”

“请稍等。”

萨拉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几个号码。

“莱妮·温德伯恩，任务已完成，四号房间。”

她挂断了电话。

“请在四号房间稍作等待，我的同事很快就会来见你。”

四号房间延续了事务所干净整洁的装潢风格，桌上同样放着一碟小饼干。莱妮抓起一把饼干正要塞进自己的口袋，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多拿点吧，反正他们也不会吃。”

莱妮回过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门口，身材颀长，面容瘦削，稻草黄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左眼是天蓝色，右眼则是浅棕色。但是比起波斯猫，莱妮感觉他更像一头穿着卡其色风衣的猎豹。

“我不记得我在这里见到过你。新来的？”

莱妮把饼干塞进了口袋。

“是的。”

“还在送外卖？”

“是的。”

男人带上门走了进来。

“伊莱亚斯·夏默，你怎么称呼？”

“莱妮。”

“你看起来不错，”伊莱亚斯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撕开一块饼干的包装，“没有受伤，也不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我认为你会很适合这里的工作。”

“事实上我受了伤。”

莱妮举起手让他看到手心里的伤口。伊莱亚斯点点头，把饼干塞进了嘴里。

“看起来不算严重。你被刀割伤了？”

“不是，是碎玻璃。”

“那没事，一些伤口会造成更严重的问题，但你看起来不错，我想我以后会经常碰到你。你有一份全职工作对吗，无意冒犯，但你身上有种上班族特有的疲惫。”

莱妮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一份你不喜欢但是可以支付房租的工作，但是你想赚更多的钱，你想找点刺激或者只是想证明你的能力并不仅仅——”

“我外婆得了癌症。”

伊莱亚斯默默张开了嘴。

“我很抱歉。”

“晚上好，”一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我是格雷琴，负责核对和发放你们的酬金。先从你开始吧伊莱亚斯，你带凭证了吗？”

伊莱亚斯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成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只腐烂的断手。

“伊莱亚斯·夏默，很好。”格雷琴给断手拍了照片，在一份文件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递给伊莱亚斯，“麻烦在这里签个名。”

没等她说完伊莱亚斯就签下了名字。格雷琴检查了文件，掏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把断手装了进去，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只信封递给伊莱亚斯。伊莱亚斯把信封放进上衣口袋，站起身：

“再见女士们，祝你们好运。”

他走了。

“莱妮·温德伯恩，请出示你的凭证。”

莱妮打开手机找到了那张送外卖时拍的照片，然后愣住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拍的只是放在书桌上的外卖，照片中却多出了一个小女孩坐在书桌上，外卖放在腿上，两条细腿悬在空中。从照片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穿着的白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打着粉色蝴蝶结的小皮鞋。莱妮眨了眨眼睛：

“我记得我送外卖的时候没人在的。”

格雷琴看了一眼照片，倒是并没有流露出惊讶：“请把照片以附件形式发到这个邮箱账号，邮件名为任务完成日期和你的名字。”

莱妮照办了。格雷琴让她在另一份文件上签了字，然后拿出一只信封递给她，比起夏默的那只要薄很多。莱妮当即撕开信封，里面露出十张崭新硬挺的百元纸币，她把鼻子凑近闻了闻，嗅到了一股带着油墨味道的芳香。几天来的第一次她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只是第一次意识到钱原来可以这么好闻。

回到车里后莱妮吃了一块小饼干，一边咀嚼一边拨通了外婆的电话。

“嗨，外婆，是我。”

她又撕开一块饼干塞进了嘴里。

“你的事莉莉已经都告诉我了。别担心，我能搞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