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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船不是哪一条船,而是洋泾河上的数十条船。
郭麒麟十三岁被卖到杜鹃的花船上,叫一声杜妈妈。十三岁前他是戏班子的的学徒,也是戏班子的伙计。那年北边遭难,他跟着一路南下到海城,班主重振不起旗鼓,卖了皮相最好的他凑路费继续往南边逃。
“不然大家都活不成啊。”班主将他心爱的一把阮送给郭麒麟,接过了杜妈妈数的三块银元。
三块银元,就是郭麒麟的价钱。
……
上船头两年,他仍是干杂活的小伙计。杜妈妈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花要养得艳一点才好勾引人来采。所以到他虚岁十六,骨节展开容色最盛时才接了第一个客人。
那天人们簇拥着他仔细装扮好,去踏入他往后再也洗不干净的一辈子。
那天郭麒麟流了小半生里最多的眼泪,他想不明白,他明明是最听话的小孩,听爹娘的话,听班主的话,听杜妈妈的话,他不反抗也不言语,为什么却得到了最糟糕的日子。
杜妈妈嫌他哭啼怕他坏事,一碗汤灌下,直接扒光了扔到床上。
长夜过半,醉醺醺的新客被好友一把推进屋内关上门,白天刚因为信友放鸽子毁约受挫,昏暗暧昧的环境里,情绪上头加酒精作用,阎鹤祥全然忘却礼义廉耻,扑到床上埋进小倌香软的肩窝野兽般啃咬起来。
郭麒麟静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却也死咬着嘴唇不敢惊扰身上作乱的人。
新客似是感受到了他战栗的抖动,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满布泪痕的脸,不过十五六岁。他猛地清醒,起身坐直,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阎鹤祥用被子把他白净**的身体裹起来,一股脑儿地掏出身上所有拿来大吃大喝的钱堆到他的床头。他醉得说不清话,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麒麟止住了哭泣。他对不起我什么呢,郭麒麟想,他是花钱的客人,我是个玩意儿,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呢。
“你别走……”察觉他抬脚想往外走,郭麒麟话不经大脑地冒出来叫住了他。“你现在出去,妈妈会骂我。”
阎鹤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自顾自地坐在桌旁圆凳上喝茶醒酒,“你睡吧,我坐会儿,天亮了再走。”
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沉默蔓延开来使人恐慌。郭麒麟很想跟他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他习惯了不言语,他不知道怎么说。
他又开始流泪了。
阎鹤祥叹口气,坐到他床边来,一下又一下地隔着被子拍他,“睡吧,别害怕。”才十几岁的孩子,比他的学生们小不了多少。
他的温柔逐渐驱散了郭麒麟心里的恐惧,暴露出底下无解的酸涩。他好想问问这个拍着他的人,他会一直这样命贱吗,他会再被卖到别的地方吗,他会有更好的人生可以活得更幸福吗。
他颠三倒四语不成调地嘟囔了些不知什么东西,最后阎鹤祥只告诉他:“莫信命数,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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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麒麟记住了他的话。
次日一早,他感觉身体能活动了,带着阎鹤祥留给他的钱去找了杜妈妈。
一共三十多块银元和几个铜板,他扣下三块,剩的全交出去了。花船易进难出,这点钱当然不够赎身的,但他平静地告诉她要赎一半,往后他只做清倌不做红倌,谈得成,船上多一个弹阮的,谈不成,船上多一个死人。
杜妈妈和他眼神对峙半晌,忽的笑开,答应了。收起银元,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
此后他每日便辗转在各个包厢角落弹琴,捡点赏钱。闲了去厨房帮桂姨揉面,跟酒老头学酿酒,还跑到别的船上给自己找了认字的师傅,求到了绝版的琴谱。
他总想着能再见阎鹤祥一面,让他看到自己有在好好长大。
但阎鹤祥再也没来过花船了。
上次同他一道的那个秦岩倒是常见,每次来都只找松枝,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倌。他就是从秦岩身上知道了阎鹤祥和他一样是海城大学的先生。
小半年过去,除夕将至,郭麒麟用最普通的信纸写了封很官方的贺信,偷偷托人匿名寄到了海城大学。年后收到了阎鹤祥的回信,也很官方,估计当成哪个蹭过课的学生了。
他欢喜地将回信与那三块银元一起放在行李最深处的一个小盒子里,这个小盒子装着他的一万个秘密,一万个秘密都是阎鹤祥。
后来听说秦岩找小倌的事儿被妻子举报到学校,逼得他独自离开了海城,郭麒麟就再也不敢干寄信这种事了。
松枝在船上哭得死去活来,旁人轻哧:“男人的爱最不顶用了。”
又有人接话:“要那玩意儿干啥,男人嘛,睡到了就是自己的。”
郭麒麟不懂什么是爱,但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攒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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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过完一夜,郭麒麟在阎鹤祥的公寓醒来,阎鹤祥已经走了。
他臊眉搭眼地回到铺子,饭也没吃又直直倒在了床上。
再醒来就是下午了,早过了午饭时间,陶红玫也没喊他。
“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我早点做晚饭。”
“好,谢谢姐。”郭麒麟声音沙哑。
瞥见陶红玫欲言又止,他喝完水主动把勾引未遂的事说了一遍。
“嘿!他是不是不行啊?别急啊,姐有的是法子。”
“没事儿姐,不麻烦你了,我先试试我的法子。”
陶红玫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行,不管用还找姐。”
“嗯。”
“不说这了,你猜我上午遇着谁了?”
“谁啊?”
“秋菊。她找了个跟她爹差不多大的男人,看样子过得还挺富庶的。”郭麒麟脑子里浮现一个柔媚的女人,小个子细嗓音,曾经哭着喊着要跟她读书的姘头私奔,但没奔成。
“听起来也挺好的。”
“反正我觉得她样貌都变了,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那时陶红玫是花船上最受追捧的姑娘,她的包厢里永远是最有钱的客人,因此极是看不上秋菊这掉价的作态,俩人天天针尖对麦芒地吵。之后她得罪杜妈妈被关小黑屋,秋菊还专门跑去骂她活该。
郭麒麟就是自小黑屋跟陶红玫好起来的,因为他在厨房顺东西方便,悄悄管了陶红玫好几天的饭。陶红玫说,等姐好起来了,姐罩着你。
她说到做到,郭麒麟有几回碰上酒醉的人调戏,都是被眼尖的陶红玫哄走的。
上岸后郭麒麟很少再去回忆船上的日子,他恍惚觉得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
隔天晚饭时他问宋老太,屋里的电话能不能借他用用。
“请便。”
“谢谢。”
他拨通了赵雪芮写给他的号码打到赵家公馆,说点心铺老板要找雪芮小姐。
不一会儿赵雪芮就欢欣地从琴房跑过来抱住听筒。
“七林哥哥~”
“小雪芮,你怎么好久没来了,我做了特别好吃的新品给你留着呢。”
小丫头叽叽喳喳地叫喊起来,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然后絮絮叨叨地吐槽她妈妈给她换了新的小提琴老师,每天都要练琴。
郭麒麟哄完小丫头,压低声音对她说:“你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啊?”
赵雪芮也学他放轻声音:“什么忙呀?”
“见到舅舅的时候跟他说,后天晚上我在洋泾码头等他,我们一起去游船玩儿。”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下次带你去好吗?下次有灯会的时候可漂亮了。”
“那好吧,你不能骗我哦。”
“我不骗你。”他想想又道:“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好的,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小丫头坚定的声音像是什么党派入选了。
“谢谢你,小通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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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泾河是扬子江的分支,贯穿整个海城,有漕运也有码头,河上有花船也有游船,有俗的也有雅的。
夜里风凉,郭麒麟站在河边望着水面发呆,一件褂子从背后披上他的肩,“河风伤人。”
郭麒麟回头,“阎哥。”
“嗯。”
他带着阎鹤祥上船来到甲板餐厅,提前订好的桌位上摆了西式烛台和玫瑰,是靠近围栏的位置。他拧开一瓶洋酒给俩人倒上,“试试这洋酒跟花船的酒有什么不一样。”
阎鹤祥顺从地尝了尝,苦辣冲冠,皱着脸不知道怎么说。
郭麒麟见状笑了起来,猛干一口,评价道:“不好喝。”
阎鹤祥发现今天的小孩儿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把钱都给杜妈妈了,只留下三块。”郭麒麟截断他的话,“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我后来在船上的事?”
阎鹤祥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那天是哪天。
“我当时腿上系了一块……这么大的石头吧,我威胁杜妈妈说我要跳河要寻死,逼她同意我不做红倌。”他对着阎鹤祥狡黠一笑,“我是不是很勇敢?”
“是的,你很勇敢。”
“哈哈,其实花船每年死的人很多的,就算我真的跳河,也败不了她的生意。我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我勇敢,不是我拿命搏来的,是她放过了我。”
阎鹤祥的目光根本没法从他身上移开,“你可以哭出来。”
他摇摇头,“我不想哭,我最近哭得太多了,我怕你烦我。”
“我不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那三块银元吗?因为杜妈妈买我就是三块银元。如果我的命就这个价,那我只想卖给你。我只听你的话。”
“小孩儿……”
“阎鹤祥,你当时跟我说莫信命数,我听了的。我每天认真练琴,学了做点心,学了做酒,我还拜了师傅学认字,努力存钱赎身,你现在看看我,我有好好长大吗?”
阎鹤祥快要溺死在他眼底的暗河,涌动的漩涡中心只是个抱一抱就会哭的十六岁少年。
“有,你现在是最厉害的小孩,最了不起的小孩。”
郭麒麟倏然眉开眼笑,挡不住的笑意绽开在他嘴角,像信徒得到了神的旨意。他举起杯碰了下阎鹤祥的杯子,将大半杯洋酒一饮而尽,望了望似乎要下雨的天色。
“阎哥,我今晚能去你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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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鹤祥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的,他原本只是想安慰下小孩儿。
一路无言,刚进到公寓里他就被小孩儿缠住了,踉跄两步退到沙发上,小孩儿立马顺杆儿爬地趴到他身上,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
“就一回,就一回好吗,我想要你……”
他克制住双手没有回抱过去,只是问小孩儿:“小孩儿,你喜欢我吗?你分得清楚报恩和喜欢吗?”
郭麒麟从他怀里抬起头直视他,浓重的情绪自眼中漫溢出来。
他说:“我爱你。”
……
阎鹤祥托起他走进卧室,小心地放倒在床上。
“可能会有些疼,不舒服了就告诉我,好吗。”
“好。”他不怕疼。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像火燎般烫得他心里发颤,他感觉自己在被阎鹤祥炼化。同心上人在一起的巨大幸福,和陌生体验的不适穿梭交织在他瘦弱的身板。
最热的时候,小孩儿惊得大叫——
“阎鹤祥!阎鹤祥,你抱着我,你抱着我。”
阎鹤祥是最有耐心的爱人,他停住动作俯下身拢住小孩儿,亲亲他的鼻子,教他放松,“别怕。”
(一些动作后)
小孩儿哑着嗓子哭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阎鹤祥。”
阎鹤祥抵着小孩儿胸口歇过来气,才轻轻抹掉小孩儿额发的汗,吻掉他的泪珠,回应道:
“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
……
屋外骤雨初歇,全城降温,屋内情人依偎,温柔暖意经久不散。
阎鹤祥将累极的小孩儿抱在怀里,轻拍后背哄他入睡。被子盖得严丝合缝,生怕一丝凉风吹到了他心爱的小孩。
小孩儿缩在他给他围出来的无风之地中,挨着他的体温,嗅着他的味道,默默承受着大喜过后的大空大悲。他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要把阎鹤祥还回去了。眼角渗出一丝水光,他不动声色地捏紧阎鹤祥的衣服,求天不要亮,求夜不要醒。
“无所不能的上帝大老爷,请你让我一辈子拥有他吧,如果不能,就请你让我死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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