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鹤祺总是说他跟爹长得很像,虽然每次都以调笑的方式说,但他清楚,阎鹤祺厌弃他,像厌弃那个爹。
阎鹤祥出生的那年,他爹是旧社会最后一批秀才老爷,靠哄着他娘窦氏得来的银钱进学考试,发家置业,而他娘是京郊绸缎庄的独女。
安安稳稳长到五岁时,绸缎庄败了,姥姥姥爷急火攻心相继去世,爹娘见天儿地吵。没多久家里来了新的女人和婴孩,有天晚上他娘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他理解不了,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明天还要读书。
他娘走了,阎鹤祺一起走的。走之前,八岁的阎鹤祺恨恨地瞪了叛徒阎鹤祥。
十年后再见到娘和姐姐,堰京刚经历完第一场仗,家里分崩离析,死了很多人,娘在混乱一片中将他接出来,辗转带到了海城。
那时娘在海城做了些生意,小有资产,他被塞进了海城的学校,学习四书五经以外的科学知识。阎鹤祺则每天学习钢琴,交谊舞,西餐和外语,在她二十岁时订婚给赵家独子。
订婚宴后长年苦劳的娘就像泄了那口气,皮相无伤但五脏皆衰,迅速地瘦成了小老太太。病至糊涂时,常把他认成他爹,时而欢欣时而悲愤。
“你还敢来找我,你怎么还敢来找我。”
“祺儿,你爹他年轻时长得真是好,年轻时嘴也甜……他年轻时,那般爱我。”
“祥儿最像他,性子也像他。”
“……”
过载的衰败无法挽回,他娘走的时候还不到四十。
弥留之际有日回光返照,她把家财分了阎鹤祺大半,拉着她说:“以后看顾着点你弟弟,就当帮娘的忙了,好吗。”阎鹤祺满脸不愿,娘也不管,不舍地摸着她的脸,“我儿,好好过日子,定不能再像娘一般吃苦了。”
轮到阎鹤祥时,娘没嘱咐他好好吃饭,没说注意身体,没祝福他一生幸福,只告诫了他四个字——“从一而终”。
这四个字魇了他半生,在他每一次想要去爱什么人时冒出来占住他的脑袋。
娘还在时,阎鹤祺经常尖酸地挤兑他:
“咱娘每月扣完货款的钱全寄给你了,你在家里够花吗?”
“头几年她夜夜为你伤心,诶你知道吗?”
娘不在后,她反而当起了贤淑的长姐,不再提从前的事,只为他打算疏通,顺利进了海城大学。
阎鹤祺二十三岁时,赵世瑜留学归来,她嫁进赵家。
第二年赵家旁支小姐看上阎鹤祥,请阎鹤祺拉线。阎鹤祥去赴了约会,爬山游湖看电影。赵小姐是个很开朗的姑娘,相处起来很轻松,约会后他回复阎鹤祺说人不错。
后面又吃过几次饭,赵小姐想进一步的时候,阎鹤祥却发现他接受不了。他婉拒了赵小姐,狼狈逃走。
阎鹤祺听了赵小姐的哭诉,安慰好人后送她去了港都游玩。事后她也没骂阎鹤祥,只用平静的眼神蔑了他一眼。
阎鹤祥做了一阵子的噩梦,梦里是他娘声嘶力竭的控诉。
他在试图摆脱这些重复的声音中途逐渐坚信了,他跟他爹是一样的。
此后他再也没谈过任何情事,也没人管他。
直到二十八岁夏天的全国高校学术交流潮中结识了信友胡先生,俩人学识相当,天南海北的什么都能聊,聊了两年。
胡先生出差到海城,约他见面。
早已明晰了取向的阎鹤祥觉得三十岁的自己强到足以破解诅咒,盘算着要告白,去够一够“从一而终”。他在回信里写明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还有几句暗表断袖的诗词。
不出意外的,他没等到人。
他的同事兼好友秦岩是唯一知道他所有事的人,秦岩没什么道德底线,攀龙附凤也不耽误他寻花问柳,看阎鹤祥为情消沉就把他带到了花船,告诉他爱不爱的都是狗屁。
阎鹤祥索性放飞自我,喝酒赏乐睡小倌。
但小孩儿哭泣的脸有如当头一棒,他狠狠扇了自己,痛恨自己的浪荡,那一刻他醒悟到,伤害别人并不能减轻他的罪恶,只会让他更靠近诅咒。
他拿出身上的钱补偿了小倌,重新修心,安生度日。
三十五岁,没想到还会见到那个小孩儿,他上了岸开了铺子,积极努力地经营着新的生活,与之前羸弱悲惨的少年判若两人。
小孩儿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那双眼睛早将话都说尽了。
他的雀跃,他的依赖,他的爱,都在抬眼看向阎鹤祥时一览无余。
他什么都不要,只一味莽撞地去心疼去贴近,不在乎是不是会痛会受伤,阎鹤祥想,这样好的小孩儿,没有人能对他无动于衷的。
他站在那里就让阎鹤祥觉得,不去爱他是天底下最大的罪过。
这一年,他得到了命运给他的“从一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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