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心惊胆战近一月,几番问话都被敷衍回来。隔壁梵光寺几个和尚,何时敲钟她都记住了,实在是等的不耐烦。
崔昱安不时到谢昭住的老宅门前驻足,有时听见她和阿弥说话,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到是常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时来的晚了,宅院只有灯笼亮着,甚是安静。
崔昱安有些厌烦这个沈将军,天天拉着他,像是怕他跑了一样,他本想让杜弋前去,杜弋的经验手法原本也是够的,只是职级不够,指挥不了那些都督,再加上第一面就连打的人家脸上无光,自己不去怕是更要打起来了。
所以,他哪怕就是观望也要去看着。
时间长了崔昱安发现,禁卫军多从世家子弟中选拔,重视身份优先于武力。核心将领常由宗室或者外戚担任。
光是靠改变底层的士兵是远远不够的,但是上层官僚体系不是他能置喙的,哪怕是沈仲礼也不敢多言,想到能在这种情形下,日日邀他前来,他怕是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了。这个沈仲礼也是个胆大的人。
谢昭实在不愿在等待下去,不能被谢清平牵着走。终于耐不住,立夏那天带着阿弥赶回谢俯。
“谢大人今日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嘛”谢昭不多废话,进了门房就问。
“大人近日很是忙碌,多是后半夜才回来的,今日晨起出门,没留下话。”管家看谢昭脸色不好,小心回话,生怕出错。
“派人传话,我今日有事找他,定要见到他。”
谢清平回来已经快要日落了,谢昭看他从前院过来,便只有心疼,短短一月,他瘦削好多,眼下乌青,神色倦怠,墨色衣物压不住他身躯疲惫,这不像她认识的谢清平,谢昭的心颤了颤,低头掩饰下情绪。
但是一开口就暴露了,她的声音带着愧疚“我不知道你最近这般忙碌,实在......”
“无碍,我正好今日清闲”谢清平打断她,不想听她愧疚的声音。
“那,我的户籍好了嘛?”谢昭低声问到。
谢清平无奈一笑。从衣袖抽出一册旧制的户籍簿,长四寸,宽三寸,装订粗糙,封面灰麻纸都起毛了。正中红色 “江宁府谢氏户籍”六字。
和谢清平的从容不同,谢昭双手颤抖,甚至身子都是抖动的,她未想到会那么顺利就能拿到户籍。想到日后的生活,眼角酸涩,却又先抿嘴笑了起来。
打开封面,内页微黄。笔迹却极是工整,首行标“户主谢清平”,次列“嫡妹谢昭”,笔法遒劲,墨色已旧,却还是清晰可辨。籍内详载:
“本贯会稽,徙籍江宁。”
“家口二人,编户第七甲第八户。”
页脚处另有小字标注“乙巳年立”以明时令,右上钤有谢氏宗印,印迹工整。
谢昭的笑容慢慢消失,她合起来,又打开,又再细看。
猛地跌坐地上。
谢昭笑了起来,双手撑地,身体不住的抖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日暮笼罩的谢府,像是停滞了,万籁俱寂,只有跌坐在地的谢昭肆意无声的笑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冷笑出声,眼底只剩怒火,眼角泪水滴滴滑落。
谢清平也不扶她,这是他预料到的。
“你承诺过的,给我自由,放我回江南”一字一顿,音色冰冷。
“昭昭,你想过没有,你要的不过是一时安逸,不可能永久的”谢清平无奈,缓缓说到,今日怕是要教她点新东西。
“你不要狡辩,我要的是自由身的户籍,不是什么谢家嫡女,我不稀罕,也不需要”谢昭大吼。
“你以为你今日拿了钱财回江南,能守住几日,你一个孤女,城里豪绅岂容你建俯买田。今日霸你一分,明日欺你一分,你以为你的家丁护院能护你嘛,他们怕不是连夜杀你夺了钱财,哪有人会为你报官伸冤。去村里嘛,村里恶棍,你一个女子,半夜翻墙而入劫财劫色你能抵抗嘛,你能活得下去嘛”谢清平不得不把话语说的明白。
“那我也不要谢俯嫡女的身份,谢清平,你想想裴均为什么做个挂名太傅,你以为太后是好意嘛?不过是为了你们手里的兵权而已。你以为侍中是什么好官位嘛,你一个寒门士族,平步青云就是侍中,那些世家大族不知道想了多少手段对付你了,你能有个全尸就是好的结局”谢昭分毫不让,句句直戳谢清平。
“谢昭,哪有一直的安逸宁静,我们现在的安稳是这几年殚精竭虑才换来的,你今日安逸了,你以为明年今日还能这般安逸宁静嘛!”
“吓谁呢,我还没被城里豪绅,村里恶棍欺负死,便先等来谢俯抄家诛九族,被你连累死”谢昭越说越激动,根本就压不住的怒意。
“你无耻谢清平,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在骗我,早就盘算好的,这户籍分明是旧的,你压根没想过要让我回江南”谢昭气到浑身发抖,已经从愤怒到着急,到失态了。
“你就是个骗子,你前面那么真诚善良,宽厚就是骗我,我这几年小心翼翼,恪守本分。”
“我那么尽心尽力的为你筹集军需,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嘛,你知道我一人压制几大掌柜有多艰难嘛!”谢昭通红的眼眸没有换来一丝的怜悯。
“你知道吴语难懂,我怕被诈,如履薄冰,日夜复盘,深怕被他们算计,我深怕少了一钱,以致北境的士兵挨饿一顿,你承诺过给我的那份收益,我也一直从未取出,就想着多一分本钱,多一份盈利,哪怕能多一件御寒的衣物,也是好的。”
“我念着的是士兵们有吃食,有冬衣,战场御敌也多一份力。我满心的都是为你筹谋,你回馈我的是什么。”谢昭说的累了,倦了,声音终于低了下来。
“你不守信”像是用尽了全力,谢昭终于瘫软了身躯,无力的开始啜泣。
此刻的谢府,没有一丝声响。
谢昭抬眼,仔细的盯着眼前人,还是那样熟悉,眼神嘴角都没变。可是心变了。
“谢清平,我们初见时你不是这样的,你站在湖边同我说江南四季不可辜负,你说低头看路不如抬头看景。你把我从烂泥堆拉出来,教我真诚善良。你说官场浑浊,哪有人能独立清白,你未曾对官场权利有过半份的贪恋。”她越说越慢,最后像是说给自己听得一样。
“原来这一切,都是骗我的”这句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
谢昭像是说完了,又像是没说完,却不再言语.......
她拒绝谢清平扶她起来,也不让阿弥碰她。她再次跌倒在烂泥坑里。黑暗窒息,只有她一人。
此刻的孤寂感,吞没了她,起身踱步,迈出门,周怀志拉来的马车她不看。
谢清平站到门口盯着远去谢昭,满眼心疼却不能挽留,这一步要她自己迈过去。
用眼神示意周怀志赶紧跟上,深深一口气。转身回头,看着府内的一众下人神色严厉“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一个字。”
谢昭这时候恨极了自己的记忆力,她还记得回城东的路,她不知道自己走的有多慢,听不到哭声有多大。
暖暖的夕阳落日她却浑身冰冷。
崔昱安近日嘴角就没落下来过的,他觉得每日这个时候来看谢昭就好像有了某种联系,好像离她更进一步,整个人都痛快了。
但今日不对劲,管家众人站在门口。他身形未动,听着耳后传来马蹄声,一个兵丁骑马飞快的他身旁略过,还未到门前就大声问话。
“大夫在哪,娘子走到宜寿里了”
“大夫在正厅候着,今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管家想要问个明白。
“不要问,不要多话”兵丁并不回话,反而厉声下达命令,一个嘞马转身就走。
崔昱安眯起眼打量这般情形,谢昭肯定是出事了,必定是大事。
想了想宜寿里到这路线,直接转身从侧面绕道过去,果然迎面碰上了远远跟着的阿弥和周怀志。再往前一看正是失魂落魄的谢昭。
前方坊巷深深,只有她孤身一人,背对斜阳,双手交握抱着自己,步履艰难。
这一刻谢昭像是要溺死在自己世界里,完全隔绝了周边的一切,让崔昱安措手不及。
他这一刻发现好像从未能走近她。仿佛近段时日的靠近不过是虚空一场。他当下红了双眼,紧握的双手骨节发白。
做不到只这样远远观望,崔昱安大步向前,直接从后面拦腰横抱,他想过谢昭的挣扎,想过她的呵斥,却没想到,谢昭在碰到怀抱那一刹,直接昏聩过去,大约她也只能撑到这一刻,多一步就会自己倒下。
还好崔昱安从不犹豫,接住了她。初夏的风,扬起她的发丝,可是粘泪的睫毛分毫未动。
崔昱安抱着她,眼下顾不上其他的了,赶紧见大夫才要紧,阿弥已经跑了过来,急急的带路。
众人不语,崔昱安怕颠簸到她,时不时低头看着谢昭,此刻的她了无生气,完全没有反应,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终于进了宅院,到了房里,阿弥接手帮着扶谢昭躺下,老大夫连忙上前诊脉。
众人的呼吸都小声了,静谧的氛围甚是压抑,崔昱安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大夫才收手,崔昱安已经过去把谢昭的手放进被褥,转身就引了大夫到正厅,连忙问道“如何?”
“娘子应该是急火攻心,又受了寒风,一时昏愦,不碍事,今日夜里怕是要发热的,老夫开几副药,清热去火,不过这个情形需要如此反复几日才能好转。”说罢拱手就去偏厅开方子。
“到底怎么回事?”崔昱安的神色实在吓人,战场杀敌的气势都出来了。
阿弥和周都尉眼皮都不敢抬,只瑟缩着沉默不语。这便是最明白的回答了,能让这两人一句话不说,一句不分辨的,只能是谢清平。
崔昱安气急一脚,直接踢碎了脚边的雕花木椅,饶是这般也没人敢动一下。
不做停留,崔昱安直接杀到了谢俯,也不等通报直接就往里闯。
还是回京师那日晚上夜宴的地方,谢清平独自一个人温了酒。
谢昭走后,谢清平转脸就笑出了声,真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小白眼狼,与人争辩真是句句戳人心,一句一刀,刀刀致命啊。
其实谢昭的言语他何尝不是已经思虑过千万遍,他怎不知太后的手段和用意,他何尝没回味过江南春日,但是那日他上朝,看到那张十几年未见的面容便再也回不去了。
.崔昱安先是一脚踢过来的,谢清平胸口挨了重重一脚,顿时向后倒地,撞翻了案几,酒盏滚落,温热的酒水溅了一身。紧接着就是崔昱安的拳头,一拳砸脸,接着肘击肋下,动作干净利落,出手狠辣,多年战场的狠劲,此刻全使出来,不留一点情面。
“将军且慢!”季章扑身而上,想要拦住崔昱安,却被崔昱安反手扣住肩膀,被摁得跪倒在地。
谢清平咳出一口血,心想这肯定是见过谢昭了,今日这顿打是躲不了的。崔昱安眼神冷冽,拳头抡起又是一记,砸得谢清平口鼻出血。
季章咬牙死死拽住崔昱安腰侧,奈何力道悬殊,连着几次被推翻在地,鼻青脸肿,仍不肯放手。
“崔将军,谢大人受不住的”季章急急的劝说。崔昱安根本不理睬,侧身腾出间隙,将季章一脚踹开,手上动作却未停,反手擒住谢清平衣襟,将他拎起,重重一摔。
几个回合下来,崔昱安终于冷静下来,仰面坐在地方,大声的喘着粗气。
谢清平躺着轻抚胸口,“出去”这自然是对季章说的,季章不明所以,也不敢违抗,只好退步,却只退到院内角落,怕崔将军再次动手。
厅里两人都沉默好久,各自都在盘算自己的心思。谢清平还未缓和过来,没办法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崔昱安张口就是“我要娶谢昭”崔昱安不想让今天的事情再来一次,他怕自己受不了,看着心爱的女子伤心难过,他却无能为力,他一心想着娶了谢昭回家,他好好地照顾她,不让她受外面一点风雨。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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