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切都匪夷所思,但最匪夷所思的是池洱本人。
身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史叙是人是鬼?古装男什么来历?为什么曾在梦里见过?诸如此类问题压根没从脑子里过。心中只耿耿于怀一件事:之前因为莫名熟悉感滋生的小情愫,不是什么上天安排的缘分,而是自己失忆的产物,一颗蠢蠢欲动的红鸾星,“啪”,碎成渣渣。
悻悻然跟着史叙走,越走天越黑,坟地燃起一簇簇蓝色鬼火,不知道是因为了解鬼火原理,还是因为史叙在身边,她倒不怕。
“你不想问点儿什么?”史叙打破沉默。
池洱沉浸在乱七糟八的小女儿心态中没吭声。
“我有话问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1990年9月3日晚上11点半。”
史叙停下脚步手指飞快掐算,然后惊讶地看着池洱问:“除了父母,那个道士,还有谁知道你的生辰?”
“我小姨,有什么问题吗?”
“你听好,从今天起,任何人问你生辰都不要说。”
“未来老公也不行?”
“不行,关乎你生死。”
“哇哦!我八字这么厉害的吗?说来听听。”
“是挺厉害的,60年一出的大纯阴。”
“活这么大,今天才知道我居然是个人物!”
史叙见池洱说得欢脱,一点儿不当回事,双手掰住她肩膀直面自己,语气严肃:“你隔代长辈还有谁健在吗?”池洱仔细回想,摇摇头。
“这些隔代长辈寿终正寝时年过七十了吗?”池洱又摇头。
“你出生那年,家里有长辈去世吗?”
“曾祖母、外公、爷爷。”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年中元节祭祀那天也是她生日,池妈总会强调一遍。
连续三个问题后,池洱似乎有点儿明白了,纯阴八字也许是会给家里人带来不幸的存在,她问:“因为我吗?”,神情颇为惆怅。
史叙后悔不该一来就说得这么沉重,但大纯阴八字的命格又实在特殊,必须让她引起重视,他缓和语气答道:“天命难违,不是你的错。如今斯人已去,你更需要保护的是自己。”
没来得及多问,周围坟茔的泥土松动,灰白色尸骨从泥土中冒出来,快速组合出五具骷髅,机械地朝两人走来。见识过兮奇变身的池洱问:“黑毛团子能变成高尔夫球杆吗?”“兮奇,变。”史叙直接下令,然后将球杆递给她。
池洱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心中郁结,冲着骷髅一顿乱挥,刚组合好的骷髅登时被放倒,一会儿工夫满地白骨。被打趴的白骨再聚合,池洱再打,如此反复好多次,史叙上前夺下球杆,“你不怕骷髅,骷髅还一再重生,梦魇兽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先收手,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按照他给的剧情见招拆超,你才能走出去。”
果然,骷髅们逐渐生出血肉,第一个头部被钝器砸去三分之一,脑浆沿着身子不断往下滴;第二个全身肿胀筋脉突出,皮肤惨白透着青色;第三个身体干瘪,眼窝凹陷,嘴唇严重萎缩森森白牙暴露在外面。第四个是死去的外公,第五个是奶奶,他们还是生前慈祥和蔼的样子,奶奶喊了声:“洱洱。”池洱鼻子一酸,想去抱抱奶奶,被史叙拦住。
“不要与死去的人接触,阴气会缠上你。”
“梦不都是假的么?”
“你体质特殊,不排除这是真阴魂。”
“亲人怎么会伤害我?”
“小心驶得万年船。”
“洱洱。”这次是爸爸的声音,从那个头部被砸去三分之一的“人”的方向发出。她仔细看那张被脑浆模糊了的脸,不是爸爸又是谁?再努力分辨另外两个“人”,池洱眼泪唰地流出来,肿胀的那个是妈妈,干瘪的是小姨!
“爸爸、妈妈、小姨!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是被车撞死的,妈妈不小心溺水,你小姨得肝癌去世的。我们要走了,来看你最后一眼。”
“不…不是的,不是的!你们明明活得好好的。”
“傻孩子,我们已经死了,为了你我们愿意死,只有我们死了,你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不要为了我,不用为了我!没有你们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是我不吉利,应该我去死啊!”
池洱被眼前景象迷惑,哭得撕心裂肺。史叙捂住她耳朵,不让她再听“爸爸”说话。可她看着那几个“人”,眼泪止不住地掉,越哭越悲恸。史叙犹豫片刻,将手覆在她脑后,带入怀里紧紧抱住,不让她回头。
他不知道怎么哄人,只说:“如此粗劣的骗局,聪明如你该看穿的。”
池洱也知道是假象,长这么大,父母一直很健康,小姨还年轻得很,从没想过他们离开的那天,更想不到会以这样惨烈的状态出现在眼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再上之前得知自己八字克人,难免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感伤。
心情平复一些后,她小声问史叙:“他们还在吗?”
因为头埋在怀里,史叙没听清,他微微弓腰弯下脖子,贴近池洱颈部说:“什么?”气息喷在肩窝痒痒的。
这姿势极暧昧,池洱心脏疯狂跳动,一股热气从脸颊窜到耳朵,初吻都没这么血脉膨胀过。没等她答,史叙又说:“看来你想明白了。”然后被怀抱松开,取而代之是黑毛团子湿乎乎的小舌头,舔得池洱晕头转向。
史叙问她:“你想到什么?心情这么好,看把兮奇开心的。”
“他们呢?”池洱别扭地答非所问。
“消失了,只要兮奇闻到你的甜,假象就会消失。”池洱转身看,果然只剩下萧瑟的坟茔。
“啧啧啧,美男计好啊,抱一抱,父母生死都可以抛诸九霄云外。”古装男神不知鬼不觉又出现在坟地。
再看到这个拿父母亲人算计自己的臭男人,池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摁在钉板上反复摩擦,再用狗头铡拦腰横断。
但迫于实力的差距,只能呈口舌之快:“美男计当然好!美男计是你这辈子都使不出的伎俩。何必布局来吓我呢,光看你这张死人皮上挂着的三角眼,腊肠嘴,就够我胆寒了,听说你叫梦魇兽?人如其名,是挺禽兽的。”
“你!”梦魇兽拿手指着史叙,气得声音高了八度:“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食梦貘还不如我脚趾好看。还有,我的名字不是梦魇兽,我叫殷(yan一声)!”
“阉人的阉吗?我说的是…”池洱突然反应过来,梦魇兽指着史叙叫食梦貘,传说中食梦貘专吃人类的梦,如果史叙是这身份,那么前后种种就说得通了。尽管离奇,但心中并无太大起伏,接受得非常顺畅,她猜被吃掉的梦中自己多半是知情的,于是接着往下说:“我说的是你不如他脚趾好看,你俩站这儿不是高下立现吗。”
“信口雌黄,哪里就高下立现了,分明是你俩有了肌肤之亲,偏袒他。”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都穿着衣服呢,肌肤没机会亲,话说回来,你一个阉人,脑子里不要想这些你永远不可能体验的事情。”
“你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难道你还要脱了裤子自证清白?臭不要脸!”
梦魇兽气得面色铁青地,唰唰一顿奋笔疾书,解气似的重重落下最后一笔,然后阴阳怪气地对史叙说:“没多少时间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又…….”
“要下绊子就赶紧,那么多废话!”池洱不耐烦听他威胁史叙。
“牙尖嘴利,以后送你下拔舌地狱!”梦魇兽骂骂咧咧,身影逐渐淡至无物。
随即坟地消失,两人身处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内,正面墙上挂着钟馗大人的画像,画像下一张破败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一颗被斩下的狗头,池洱觉得眼熟,走近细看,居然是小时候养的那只被妈妈摔死的小狗,小狗额头中间有一簇形似闪电的白毛,她绝不会认错。
这件事是池洱的童年阴影。七岁那年,池爸送给她一只小黄狗。两个月大的小奶狗可爱得很,池洱走哪儿都抱在怀里不撒手。某个夜晚电闪雷鸣狂风大雨,奶狗因为害怕躲到池妈的拖鞋里,早上池妈起床发现鞋子里有狗屎,怒不可遏。过程已经模糊,总之最后池妈当着她的面,挥手将小狗从三楼摔了下去,血顺着雨水流出好远,晕血的毛病就是打那时候种下的。
此时梦里的池妈端着菜从堂屋外走进来,侧头看眼池洱,像平日一样招呼她洗手吃饭。史叙示意她照做,三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
池妈先给池洱夹了些别的菜,然后把筷子伸向狗头,说:“今天这鱼头新鲜得很,我把眼珠子挑给你。”当筷子触到狗眼的一瞬,狗头突然飞起来死死咬住池妈的脖子,池洱赶紧上前去帮忙,可怎么也近不了身,在距离池妈一臂地方,眼睁睁看她被咬得脑袋和脖颈只剩一层皮连接着,梦魇兽汲取上次教训,没让池洱见血,翻飞的碎肉反而更显惊悚。
因为经历过之前种种,池洱扭头不去看残忍的画面,心里不断说是假的是假的。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这,不是你的愿望吗?”画里的钟馗活了。听到这句话,池洱露出不可置信又迷茫的神情。“你不是说,让她以后被狗咬死吗?如你所愿。”画钟馗冷冰冰地说。
事情过去太多年,她记得自己当年因为悲愤至极,对池妈说过一些激烈的话,但具体说了哪些,实在没印象。人不都是这样吗,最口不择言的话往往刺向最亲的人,所以现实里扎进心底不见血的狠话,会在梦里结成血淋淋的果吗?池妈这件事确实大错特错,可自己何尝没有伤到人。
池妈最终身首分离,倒在池洱面前。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看向池洱,还带着残存的慈爱。
今晚反复经历亲人遭遇事故的池洱,回想这些年对家人说过的“混账话”,眼泪吧嗒吧嗒掉。生离死别不会跟你商量好才来报道,在无数个以为还有明天的日子里,她跟很多年轻人一样,关注自我感受远远多于家人。不记得有多久没为妈妈拔过白头发,陪爸爸下过象棋了。工作也没有那么忙,但她宁愿躺在沙发上玩儿手机,也不回父母家陪陪他们。梦里的妈妈会惯性把鱼眼睛留给自己,而自己,好差劲。
哭得太累,池洱意识逐渐模糊,她恍惚听见那个讨人厌的梦魇兽说:“天亮咯,恭喜你十年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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