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随风带他去了大相国寺,与其宣传上的名声相比,寺前未免有些破落。
褪色的红墙满是尘沙,绿瓦朱甍的华美也抵不过年久失修,入口前的空地倒是围了不少晒太阳的老人,还有几个算命的摊子。
买了票进去后,贺随风指着空落落的地面说:“你要是秋天来,这里会摆满菊花。”
“那是我来的不巧。”
宋如筠笑道。
“没有巧不巧这一说,赶上的就是最好的,只是启封喜欢赏菊,每年都会办菊花展,虽然不怎么出名,但偶尔也会摆出来些寻常难见的菊花。
贺随风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如果今年菊花开的时候你还在启封,我就带你去铁塔一起看菊花。”
“好啊。”
宋如筠笑眯眯地应道。
反倒是贺随风见他这副样子,就明白他只是随口敷衍,他原本想说些什么,想起大桥上那一幕,索性将脸侧过一边憋回去了。
启封古建筑的风格一脉相传,碧瓦朱檐丹楹刻桷,飞阁流丹富丽堂皇。
大殿前有块电子板,用手机扫码就自动跳转到网页,许下的祈福签会同步到电子板的屏幕上,最主要的是一分钱也不用花。
宋如筠挑眉笑道:“祈电子签,见赛博佛?”
贺随风说:“不是运气差吗,求一求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过了这个后面上香都是收费的。”
“有道理。”
宋如筠点点头,在手机上捣鼓了一番,贺随风便看到屏幕下方在此许福愿的人数加了一位,接着屏幕刷新,原本在左上角的签向后顺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好运签。
——拨云见日,得窥天光。
看着这张许福愿,宋如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认真,只是片刻后又笼上一层阴翳。
非人力所能达,因此求鬼神。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都不信佛,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对着佛像下跪磕头,纵然被四面观音和一百零八罗汉震撼到,也只是看看便过去了。
“这佛像塑的不怎么样。”
即便是在神佛前,也挡不住宋如筠口无遮拦。
贺随风抬头打量了一眼,倒是没看出什么来:“不都这样吗。”
宋如筠解释道:“我在南方见的佛像比这更精妙些,也更恢宏。”
贺随风口中的“噢”字绕了个弯,说道:“启封太穷了。”
“不止启封吧,我们省都挺穷的。”
“确实。”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个心有灵犀的笑。
殿后院中有棵古树,不知道距今有多少年光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枝头没挂祈福的红色布条,反倒挂了几个鸟笼。
其中一只鸟格外漂亮,头部雪白,通体蔚蓝,翅膀和尾羽则是介于蓝与灰之间。
与它同笼的是只常见的黄绿配色鹦鹉,只是和它一比,显得太过俗气。
贺随风耐心等待宋如筠站在那逗了它一会,就听见大殿响起念经声。
宋如筠这人向来只凑他感兴趣的热闹,拉着贺随风就要去看看。
殿内檀香袅袅,除却僧人外,还有身着僧衣的信徒,他们跪在蒲团上,手捧经文念念有词。
晨光透过门窗,洒在殿里,佛像低眉敛眸,平静注视着世间一切。
祷告声震得宋如筠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腔的跳动,他依靠在侧门的柱子上,默默闭上了眼静心感受。
“别睡了。”
贺随风从后面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出去。
但宋如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在他闭眼的那一刻,睫毛颤动得如同振翅的蝶翼,额头抵上合十的双手一动不动,他收敛了所有玩乐之心,却什么也没求。
可烟雾缭绕之间,身后人却垂眸祈求,从不信鬼神的人最后也走投无路到妄想神佛干预因果指点迷津。
大相国寺离鼓楼广场很近,两人绕过去吃了碗某家连锁店的烩面。
书店街里有家书店,路过时宋如筠突发奇想要买本书,拽着贺随风一起上楼。
店里极其显眼的位置摆放的全是些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海报,看得宋如筠连连皱眉。
“这些书你不喜欢?”
贺随风问。
他不爱看书,自然也不了解这些书的内容。
停了一下,宋如筠才缓缓说道:“只是觉得相比之下,有很多更适合摆在这里的书,而且怎么连新x书店也这样。”
“不管是什么店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赚钱,”贺随风轻易就能get到他的意思,说道,“比起名著,这类书阅读起来会更容易,对大部分人来说,阅读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当然要选择看起来舒服的。”
“也对。”
宋如筠讽刺地笑了笑,说:“我不也是吗,每次看著作时都会总结感受,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把名著的地位捧得太高了,反而让大家以为阅读经典需要沐浴更衣焚香净手,实际上它只是一本书而已。
“书籍本质上也是人类的消遣之一,某些过于晦涩的书其实也能看作是在挑选读者,相应的,读者也有自己的偏好和理解。
“这样看的话,遇到喜欢的书就好像王八对绿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二楼,正对着楼梯口放置的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是一本对宋如筠来说无比熟悉的书。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迟疑了一下,就见贺随风已经凑过去拿起那本书说道:“这本我看过。”
宋如筠吃惊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打趣道:“怎么样?”
“不喜欢。”
贺随风不以为意地说道。
他把书放回原位,附身去看旁边的其他书籍。
宋如筠倒更加好奇,走过去重新拿起那本书,塑封已经被拆掉,他随意翻看了几页追问道:“为什么?”
贺随风仔细回想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对这本书的记忆,直接脱口而出说:“有点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
听了这话宋如筠手握成拳抵着嘴唇沉沉笑出声来,他甚至还揩了下眼尾的泪水。
“我说的不对?”
贺随风扭头问道。
“当然对。”
宋如筠见他这样,骨子里那点顽劣又忍不住蹦了出来,坏心眼说道:“只是这本书的作者是我。”
最后一个字他故意拉长音好观察贺随风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反而点点头说:“那就正常了,像你这种人能写出来的。”
“什么?”
“你看,”贺随风指着他无意翻开的那页念道,“妈妈,你将我分尸,切割成合适的大小后重新拼凑,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获得你心仪的孩子,可是妈妈,生孩子和赌博其实没有区别……”
他用低沉的嗓音将书中片段娓娓道来,伴随着夏日午后的阳光熏得人头脑昏沉。
宋如筠悄悄侧过脸打量他,零星碎发缠绕在他的脖颈,素日冷淡的眉眼在此时变得平和,他甚至可以看清他面上的细小绒毛。
想要吻他。
就连宋如筠也说不清,到底是过于接近的距离导致生出欲念,还是早在无数眼神相交的瞬间都有此冲动,又或是在第一眼,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他的心就告诉他,就是他,你一直以来在寻找的那个人,就是他。
我到底要多爱你,才会小心翼翼在你颊上落一吻。
他想。
呼吸声温热绵长,彼此交错。
“父母的爱真的好奇怪,就像有时我也分不清,到底该爱你还是恨你。”
朗读声戛然而止,宋如筠才惊醒过来胡乱应了一句,神色有些慌乱,下意识反问道:“哪里写的不对吗?”
“我又不清楚,”贺随风睨他一眼,生出点恶趣味,于是如实说道,“我是孤儿。”
宋如筠年轻时酷爱反思和复盘,甚至畅想过如果人死以后真的要被评判上天堂还是地狱,那他一定是会下地狱的那种。
在他列出自己人生犯过的罪时,爱看地狱笑话应该名列前茅,就像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觉得地狱笑话不好笑一样,他在现实生活中面对他人的苦难也很难做到共情。
比起失去双亲的痛苦,他反而更能get被迫和一大堆不熟悉亲戚聊天的尴尬,毕竟后者他实打实的经历过。
“啊…抱歉,提到你伤心事了。”
他说。
偶尔宋如筠会觉得自己是个ai机器人,通过各种渠道学习人情世故和人际交往的理论知识,以备不时之需。
就像此刻他习惯性的搬出大脑里储存的回答。
“没关系,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贺随风摆了摆手。
他看上去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
宋如筠点点头,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会反思不代表会改正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失败者?”
《石中火》这本书火到就连贺随风这样一个从来不关注这方面的人都被大数据推送过数次,短视频的评论区对作者总是极尽吹嘘,恨不得把他捧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力赞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
如果这种程度也能算作失败,那么这世上至少有九成的书都会丧失出版的机会。
“有吗?”
宋如筠打算死不认账。
贺随风不在意地说:“不愿意说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
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难得正色,只是说出来的话还是透露出他的人生态度,“抛去这本书,我的人生确实可以说是垃圾。”
贺随风玩笑道:“这些话应该放在喝酒的时候说。”
对此宋如筠表示赞同,醉酒的感觉太妙了,不需要喝到吐得天昏地暗,只要微醺上头半醉就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腔热血尽情抛洒,拥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全然不在意第二天酒醒需要面对的乱摊子。
“好啊,那有空一起喝酒。”
宋如筠说。
贺随风应道:“没问题。”
有空一起喝酒。
这句话是宋如筠能给别人的最高级别的赞赏。
喝酒时要么谈心要么玩乐,要么是推心置腹的真心朋友,要么是玩物丧志的狐朋狗友,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桩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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