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泉县乌鹊巷有家点心铺子,店家是个爱穿蓝衫的青年,做点心的手艺是祖传的。
他叫张寄礼,本是个读书人,心愿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奈何缺些天资,又没运道,只好弃笔从庖,循祖业开了间点心铺子谋生。
近几日福泉县出了桩人命案子,说是上京的羽林卫杀了如意客栈的老板。
因为他家点心铺给如意客栈供应点心,所以连带的被这桩命案搅得心神不宁,索性上了门板准备歇业几日。
与此同时他听说,那两个羽林卫刚被带到上京,上京衙门便又来了人。
不仅来了人,还要将当日已通审过的在场众人,再审一遍。
他本有些忐忑,因为命案当日他也在场——这并不奇怪,他给客栈供应点心,是经常在那里吃饭喝酒的。
不过这次通审好像只是走个过场,基本什么都没盘问,就又打发众人回去了。
唯独留了一个家住本县城郊的老妇人。
这老妇人似乎知道什么重要的隐情,一连三日都被传唤到衙门,日落才把人放回去。
张寄礼终于没忍住好奇,第三日下午便装作漫不经心的在衙门外晃荡,单等老妇人出来,一直跟到闹市边上,才假装偶遇上前搭话。
“这不是卖拨浪鼓那大娘吗,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你去城里卖东西了?”
那老妇人刚给孙子买了一包桂花糖,正往腕上挎着的竹篮里塞,听到搭话先一怔,抬头看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随即笑道:
“这几日家里有事,公子若想买东西,可说个地址,我让我孙儿给您送到府上去。”
张寄礼看了看四周,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道:“麻烦大娘给我做几个拨浪鼓,不着急要”。
老妇人有些莫名的接过铜钱,“那公子府宅在哪条街巷上......?”
“有人说大娘这几日都是很晚才从县衙出来,您这般年纪了,又跟那官司无关,怎的有那么多话问的......”张寄礼不愿兜圈子,低声问道。
老妇人此时才明白这青年搭话的原因,原是要打听内情的,她不动声色地将盖在竹篮上的粗布理了理,把装在篮子最底下的钱袋遮掩结实。
其实她也纳闷,一连三日将她传到衙门,什么都不用干,只好吃好喝的待上一天,每日还有二两银子拿,这等稀罕事真是闻所未闻。
最怪的是县衙里那个,跟画里走出来似的俊俏官人说,“您在这待着,便是帮忙破案了。”
见这蓝杉公子一脸急切,似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决不罢休的模样,老妇人暗自掂量了下铜钱的分量,才恳切道:
“其实衙门里的官爷倒是没问什么,只说我在那待着,就是帮官府破案了。”
“待着......就是帮着破案?”
老妇人见蓝杉青年一脸沉思的模样,便寻了个空档,自顾自去了。
“坏了!”
老妇人一走,张寄礼也咂摸出了其中的意思,但也晚了。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几个衙差,当街便将他锁拿去了县衙。
福泉县令这时才明白那俊俏上官的深意——只有真凶才会如此急切的想要知道衙门到底问了什么话。
引蛇出洞这招,用的妙啊。
张寄礼知道挣扎无望,索性对自己做的事情供认不讳。
原来。
他因为给如意客栈供应点心,所以偶尔会出入客栈后宅,一来维护生意人情,二来是盘点往来账目。
如此,便有更多机会见到客栈老板新娶的夫人。
起初,他跟旁人一样,也感慨过这对老夫少妻似乎并不般配,但也只是感慨,直到发觉这客栈老板,并不似人前那样憨厚朴实,私底下竟是经常虐待打骂自己的年轻夫人。
由怜生爱,这两人便偷偷好上了。
本来两人约定,等张寄礼把点心铺子的生意处理好,便一同远走高飞。
没想到这老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请了两个婆子贴身看着姑娘,两人一时竟没了私会的机会。
事发当日,他去如意客栈喝闷酒,眼看心爱的姑娘,跟自己咫尺相望却似远隔天涯。
正自黯然神伤,忽见客栈跨进来两个带着刀的男子,打量他们身形谈吐,似乎不是普通人。
听到这两个带刀男子竟当众调侃客栈老板,张寄礼一时计上心头。
他先套近乎的跟这两人解释客栈老板老夫少妻的关系,又自掏银袋子替他们多叫了两坛好酒,好让他们醉后回房睡的沉些。
另又秘传了纸条,交代夫人无论如何要在晚上把客栈老板劝去这两人的卧房,去打这两人几闷棍,出了那口“当众被调戏”的恶气。
而张寄礼则提前偷拿那两人的佩刀,在卧房里猫着,单等暗夜里老板上门,趁其不备,一刀给杀了。
本来这杀人计划也只是多喝了几杯,头脑一热定下的,谁知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思量着那两个佩刀男人,行踪神秘,大约是手上不缺人命官司的江湖人,醒来之后自会逃命去,不会坐以待毙。
万没想到最终竟惊动了上京刑部。
他本来还庆幸并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谁知一转眼还是被抓了,另还牵累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一同入了大狱。
案子真凶落网,签字画押的供状也连夜被送到刑部。
按理此案便告一段落,可令福泉县令想不通的是,那位不费吹灰之力就缉拿到真凶的年轻上官,似乎并不着急回京领功,隔日竟还要再提审那合谋杀人的奸夫□□问话。
“上官,此案已审结,按刑部回发的条令,该当即刻押解犯人回京的。”
元煦明白福泉县令话里的意思:此案已经完结,刑部因此案特发的讯牌就无效了。
福泉县令之所以敢这么直白的暗示,是他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眼前这位长相俊美的上官,其实是仗着西平侯世子给的令牌行事。
世子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如今案件完结,恐怕他人更不会现身。
这里毕竟是福泉县地界,没有任凭一个外人赖在这里越俎代庖的道理。
元煦被挡在县衙大堂前,眼神扫过众人,拿捏着道,“如意客栈老板被杀案是已经审结,我今日提审那两人,是为另一桩案子。”
福泉县令掸了掸官服的袍角,悠悠回话,“若属下会意的不错,上官只有讯查如意客栈命案的职权,如今所说的另一桩案子,是什么案子?原告是谁,被告又是谁呢?”
幸亏叶潇儿已先随上呈的供状回京去了,否则按她的脾气,面对这么个卸磨杀驴的县官,不知要发什么脾气。
其实元煦也不愿插手太多,但事情已经开始,按他的性子,必然是要负责到底的。
他知道福泉县令有自己的顾虑,有如此态度也在情理之中,想了想,自己的身份到底不便泄漏,眼下只有麻烦叶谨川下一道刑部职令了。
“好,我不与你为难,容我去一封信给刑部叶侍郎,跟他讨个行令。”
正说话间,江延舟不知何时已跨进院门,县令等人忙不迭去拜。
江延舟却看也不看,径直朝元煦行了一礼道,“大人交代我查的事情,基本已经查清了,我这就陪大人一道去提审那两人。”
福泉县令登时懵住,他万没想到,这说话斯文的年轻上官,竟能让西平侯世子如此恭敬行礼。
放眼大端,如此年轻又位高权重超过西平侯世子的,约莫只有龙子凤孙了,可,若是皇子亲自查案,怎么会去请一个刑部副官的令。
福泉县令这才又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元煦,如此姿容俊美,位高......
“嘶!”县令在心内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那位传闻中的兰陵——
“不用问,也无需多想,你在天子脚下当官,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江延舟似乎看透一般冷冷道。
县令忙应了一声,心里暗悔自己当官多年还是没当到家,看来以后行事还是要更谨慎些才行,擦了擦额角的汗,领众人即刻退了下去。
待众人退下,院中立时变得沉默。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
“你先说吧。”元煦尽量不动声色。
“你怀疑那如意客栈的老板,这几天我去查了,果然查到一些线索跟证据,我想,正是你现在需要的。”
元煦知道江延舟邀自己来查如意客栈案,本是当日在刑部大牢外,话赶话赶出来的,他应是没指望自己真的能料理好这案子,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拨弄他的小算盘罢了。
两人夜探如意客栈那次,元煦没有给回应,以为江延舟是真的恼他无趣,索性撂下他自寻其他乐子去了——却没想到这人是在认真查案。
元煦不知道江延舟到底在想什么,只看他一脸认真跟自己聊案子的模样,忽然觉得眼前人好像变得......正经了?
难道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正经,很好。
也是元煦一直期望看到的。
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不受控制的涌出点点失落......
元煦在袖中搓了搓指尖,努力把这不着边际的失落感拉回到眼前来。
有世子发话,县牢里的那对“奸夫□□”很快被带到了后堂,以便两位贵人私下审问。
张寄礼是直接认罪画押的,没受什么皮肉之苦,看上去衣衫尚算整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他刚被带到后厅,立时就跪倒在地,膝行数步爬到元煦脚边,要去扯元煦衣袖时,被江延舟不动声色隔开。
张寄礼转而扯住江延舟衣袖,口中喊的还是刑堂上的那句话,“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关芸妹的事,我只让她帮我骗那个老头子去羽林卫的卧房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芸娘只是低头抽泣......近段日子发生的事,怕已经远远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
元煦示意两人先起身,“我说过,若芸姑娘真的对此事不知情,审问完结,自然就会放她出去的。”
张寄礼失神的摇摇头,后退了两步疯癫似的笑了笑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上京来的贵人,这个案子,八成只是你们升迁的功劳,你们如今查出了我这个凶手就算是结案了,哪里还会在意我们最后是关是放,是剐是斩。”
“我们是不在意,就要看你自己在意不在意了!”江延舟冷冷道。
“什么意思?”张寄礼疑惑的看向江延舟。
“我们若是不想管,直接把你送到刑部大牢,等秋后问斩就是了,现在有一件事,只要你们愿做,说不定不用受这斩刑,最后你们两人还能一起远走高飞。”
“什么?!”张寄礼一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芸娘也抬起头,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惶惑。
两人对望一眼,张寄礼回头道,“我们两人,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了,还有什么能做的,贵人们......不是在跟们开玩笑吧。”
“你觉得呢?”江延舟抱臂,一脸的面无表情。
张寄礼定定的望着眼前两人,一个桀骜潇洒,一个俊美风流,这两位上京来的贵人,确实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他读书求仕不成,就是因为没有银子打点,他不信有什么好官能伸张正义,所以看芸娘受折磨,他宁愿自己出手解决,也不相信衙门。
但眼下,他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寄礼握了握拳,下定决心道:“若真能保全我们两人性命,让我赴汤蹈火,做什么都行!”
“好”,元煦点点头,“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只要你们——提告如意客栈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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