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客栈命案刚审结完毕,刑部便收到案犯张寄礼的狱中上书,声称被杀的如意客栈掌柜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竟是一下把自己从杀人犯,涂抹成了见义勇为的大英雄。
因刚开始牵扯到了羽林卫,各衙门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明里暗里都关注过此案。
如今张寄礼一封奇葩的狱中上书,内容瞬时就被各大衙门得知,就是有司官廨想不理会都不行。
刑部侍郎叶谨川应接此事,亲到福泉县,堂审张寄礼和芸娘。
福泉县衙后堂,江延舟和元煦对视一眼,俱想起前两日在这后堂,劝说张寄礼和芸娘提告如意客栈老板的事。
——
“什么?!”,张寄礼顿时懵住,“提告,那个死人?”
“不错!”江延舟接过话来,“那客栈老板不是什么好人,若能查证坐实他的恶行,你杀了他,反而是杀贼有功,到时将功折罪,起码可免了斩刑。”
“可!......”张寄礼回头看了芸娘一眼,“可我们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恶事啊,若是查不出什么,那.......”
张寄礼摇摇头,“这恐怕......恕难从命!”
江延舟却弯了弯嘴角。
“没想到你这人还挺重情义......你怕、若是没法查证那死了的掌柜是个恶人,那你们的提告就是诬告!说不定到时判个为了保命胡编乱造,扰乱律法罪加一等——“
江延舟绕到张寄礼身后,漫漫道,“你也就不说了,反正左右是个死,但芸姑娘就不一样了,她眼下还有活命的机会,若是有了诬告这项罪名,八成也得安个问斩的罪。”
芸娘此时也听明白了,咬了咬嘴唇朝张寄礼道,“礼哥,是他们说的这样吗?”
张寄礼回身握住芸娘的手,轻声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人是我杀的,你只说什么都不知情,他们自然会放你走的,其他的你就不要担心了。”
芸娘刚止住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礼哥,你觉得你死了,我会独活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们放了我,等你......那天,我给你收了尸,就陪你一起去的。”
“傻妹子,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话未说完,两人已哭成了泪人。
芸娘抹了泪,坚定地朝元煦两人道,“我们告他,就是为了他折磨我的事,我也要告他!”
——
“谁能想到那个死/变/态,虽然一把年纪还能每日举石锁强身,私下里却是个早已不能人事的,纯靠折磨个姑娘发/泄。”
江延舟看了稳婆给芸娘的验伤记录,各处烫伤,割伤,抓伤......跟刑牢里的逼供的手法简直不相上下!
江延舟皱了皱眉,“那个芸娘也算命大,受了这么多毒打折磨还能活着,得亏那老/变/态死了,他若不死,这姑娘也没几年好活了”。
江延舟说完,看元煦脸色略显凝重,手上的茶盏端了半日却一口没动,知道他担心堂审的情况。
先起身替元煦重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轻声道,“让他们做原告,是给他们两人保命的机会,何况让他们说的也都是事实,叶谨川不是那种会摆官架子的人,堂审肯定不会出差错的,放心吧。”
不知是不是江延舟的话起了作用,元煦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心内确实轻松了些许,嘴角微扬,轻笑道:
“还要多亏你探查的消息,否则就算我猜到事情原委,没有人证物证,就什么也做不了。”
听到元煦的夸奖,江延舟脸上立刻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狡黠,语气暧昧道:
“那你,拿什么谢我。”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你若是看得上,这案子的功劳都是你的,朝廷到时自然会有嘉奖。”元煦低头喝茶掩饰。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江延舟固执地靠近元煦,俯身去看对方的眼睛,声音低哑道,“那晚,你是不是对我情不自禁了,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
元煦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终究是没能逃过这个话题。
他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但表面还是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只从容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案子完结再说吧。”
“好!”江延舟重重坐了回去,磨了磨臼齿,“我等!”
元煦被江延舟这几句话扰的心烦意乱,索性闭上眼不去看他,全把思绪放到案情上。
在来福泉县之前,他万没想到,如意客栈的案子,竟能牵扯出那么多事。
如意客栈老板本名马仁,并不是福泉县本地人。
他早年在老家娶过一个夫人,因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家里穷的连给夫人治病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夫人病死后,马仁并没有因此痛定思痛,改掉游手好闲的毛病。
反而因为夫人死了没人约束,更加变本加厉,整日在酒馆赊酒喝的昏天黑地。
有一日,他又到酒馆赊酒喝,老板知道他根本还不起银子,并不理他,他就偏赖在店里,准备寻机会蹭酒喝,却无意间发现一个路过的客商,包裹里装着的银子。
顿起贪念的他,一路尾随这客商出城,准备抢人家的银袋子。
或是第一次干拦路抢劫的勾当没什么经验,这马仁反被苦主扭送到了衙门,被下了大狱。
本是要在大牢里关个几年,偏不久就逢皇帝施仁政,大赦天下,他因不在“十恶”之内,便被赦了出来。
为了糊口,他先去了一家木料作坊给人帮工,却吃不了苦,又故技重施,偷了东家的一袋子钱连夜跑了。
怕又被抓,不敢歇脚的一路北上,直到来到福泉县附近,躲了一些日子,确认自己的事没人追究才敢露面。
那时福泉县没有如今范围大,全因进出上京的游客商旅来往在此借宿,慢慢客栈开起来,人烟才渐旺的。
他便有样学样,在当时福泉县的城郊处搭了两间草棚,开了个歇脚小店,要自己当老板。
但他这样的歇脚小店,住的都是穷人,或是不肯多花银子的人,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赚钱。
就在他盘算到底做什么生意赚钱快时,几个昔日在大牢里相识的兄弟找上了他。
看他开了个歇脚小店,众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做点暗门生意。
马仁那几个兄弟,其实是判了流刑,半路杀了押送官跑出来的,不能见光。
所以由马仁负责探查兜里有点银子,且落单的商客旅人,然后通知几人在城外埋伏好,单等客人出了城,绑到城外隐秘处,杀人拿钱。
马仁为做好这面子,装个好人的样子出来,不仅接济过乡里,还给县衙捐过修缮银子。
即便外边有杀人案子,谁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另加上,这伙人本就是杀人越货出来的,深谙其道,知道杀人抛尸,有被人开荒发掘或被野狗翻出的风险,万一惊动官府就不好办了。
众人商议了几日,最终决定弄几口装水的大缸,将尸体密封在大缸里,在挖个地洞来放置这些尸缸。
垫着无辜商旅的尸体,不久,歇脚小馆就成了大客舍,大客舍变成了大客栈,最后变成了福泉县最大的客栈。
马仁负责面子上的事,装的时间长了,真以为自己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客栈老板。
他想娶妻生子,过正常的人生活。
小人重利,同而不和。
他那些兄弟当然不同意,既怕马仁娶妻会耽误他们生意,更担心因此暴露他们的过去。
眼看生意越做越大,他们渐渐无需干那杀人买卖,也能过滋润日子。
可苦了马仁,要把赚来的银子供那些兄弟享受,自己却只能当个面上跑腿的。
忍到最后,他也终于决定不忍了。
于是设了个鸿门宴,要将他的这些兄弟们一起送到大缸里去。
计划很缜密,却还是漏跑了一个兄弟。
他忐忑了好一阵,又想想那个逃跑的兄弟势单力薄,到官府揭发也是给自己找死,只多派了护院日夜巡护,一直没见异样,这才筹备娶妻。
只是自己早没了那方面的能力,又不甘心,便以折磨人当乐子。
那姑娘哭过喊过求过寻死过,但马仁早不将人命放在眼里,折磨死了这个,他还能找下一个。
只是天道轮回,他杀旅客求财,最后也因住店的客人而死。
那晚芸娘并没有劝马仁去羽林卫房间打闷棍,是马仁自己气不过,他多年把有钱的商旅当成待宰的羔羊,从没想过被这种随时能死在自己手的羔羊羞辱。
他看这两人虽然身穿便衣,但出手阔绰,像是身上不缺银子的。
一为手痒,二当出气,想夜半宰了两人,放进那久没派上用场的尸缸里。
谁料早有人暗中等着他。
——
张寄礼在大堂陈情完毕,在场众人好似听了一场茶楼先生的古今异闻,莫不惊奇。
可堂上千真万确,传唤到了马仁鸿门宴里脱逃的人证。
当天晚一些时候,福泉县衙连同刑部来的差役,从如意客栈后宅偏院一处不起眼的茅屋里,发现一条直走地下的隐秘通道。
其中蜿蜒通达,有几处出口,直达福泉县郊。
更深处放置的有陶土大缸,密封其中的,正是那些莫名失踪了的客旅尸体。
一众差役清查了整整三日,才将尸缸全数运出,尸体腐烂程度各不相同,共约近二百具。
此案一时间轰动大端,宫中针对此案进行了惶急的廷议,议出以追踪出行踪迹、增设值守关卡,增加客栈安全审查等方法,保证商旅在外的安全。
“要多谢你还了那两个羽林卫清白,更要谢你揭开如意客栈这个地洞藏尸案,若没有你,等如意客栈命案审结,恐怕那些尸骨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叶谨川身姿英挺,仿若修竹,年纪不大,却因不苟言笑,给人端正严谨的感觉。
元煦笑道,“我不过是个穿针引线的,真正出力查此案的,是西平侯世子和你们的人。”
叶谨川见他这样说,心知他不愿站出来揽功,便道,“我知你有不便,放心,此事我会妥善上奏的。”
案子厘清,元煦也不便多留,跟叶谨川话别后,便先行回京了。
他并没有去看地洞里运出来的尸身,但大概能想象那惨无人道的画面。
本是背井离乡的商旅,却不知这一去再不复还,或许家里人至今都在期盼,他们哪一天忽然归家。
又想到自身。
自己或许有朝一日,跟这些独在异乡的商旅一样,莫名死在他人之手,不知远在大樑的母亲,是否也在盼着自己归家呢?
已是春末夏初,野草早旺盛起来,铺在道路两旁,树叶被柔风吹的沙沙作响,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泽。
坐马车到底有些憋闷,元煦一路骑马缓行,两旁如画景色入眼,心情也慢慢舒缓下来。
“怎么不等我。”江延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元煦勒马回身,见江延舟犹如春风拂过柳枝,轻盈矫健地打马向他而来,心内忽然一动。
等江延舟在他面前停住,元煦才道,“你该同刑部的人一起回京复命的。”
“跟他们一起有什么好走的”,江延舟满不在乎道。
两人并辔前行,元煦怕他嘴里又说些什么自己答不上来的话,便先问道,“张寄礼判了流刑,可知是流放到哪里去了?”
“惟州。”
“惟州......”元煦咀嚼道,“惟州倒是个好地方”,说罢回头看江延舟,“看来他们要谢谢你的。”
江延舟嘿嘿一笑,道,“应是谢谢你和我,谁让你我答应了他俩,若肯当这个提告人,就许他们双宿双飞的,这次看起来是流放,不过是让他们换个地方生活罢了。”
江延舟看起来心情颇好,指着远处的一棵梧桐,玩心大发道,“你我比赛,看谁先到那棵梧桐树下。”
元煦好像总能轻易被江延舟的热情感染,难得出了趟上京,在再次踏进那樊笼之前,似乎也着实不必拘谨。
天空湛蓝,白云飘荡。
两匹骏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热情,四蹄奔腾,疾风般飞驰在林间小路上。
快到终点时,江延舟不经意放慢了速度。
“哈,我赢了!”元煦的脸颊微微泛红,回头看江延舟,蕴着笑意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江延舟深深看着他,也不自觉弯了弯嘴角,道:“你说过,等案子完结再说,我现在等你说。”
元煦早就知道江延舟必有这一问,听见他说,只缓缓敛住笑容,攥紧缰绳道:
“世子难道忘了,这案子是你邀我来的,怎的你查到线索,还问我要谢呢?”
沉默。
江延舟意料之外的没有反驳,只扯了扯嘴角,但最终没能做出一个完整的表情。
良久他才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蠢的像个笑话,我知道你在敷衍我,在拒绝我,但我还是想要主动靠近你,我以为我主动对你好,你就能接受我。”
江延舟的眼角泛红,声音里有刻意压抑的委屈。
“或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你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话,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甩不掉的,让你觉得厌烦的可怜虫,对不对?”
元煦一时叶惊住了。
边西小霸王一向是张扬的,热烈的,桀骜的,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泛起不忍。
“我没——”
江延舟打断他。
“你不用赶我,我现在就在你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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