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束脩

坐回桌边吃饭,林砚投给林长济一个赞许的目光。

门外,间或有路过的街坊邻居:“这是谁啊?哦——周家人。两家不是亲家吗?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去?哦——被赶出来的。”

婆子极想啐一口离开,可是不行,回的晚了,太太只会朝少奶奶发火,可若连人都带不回,吃瓜落就是她了,太太那脾气,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雨势渐长,狂风大作,雨伞遮挡不住,婆子和家丁被淋成了落汤鸡。

苦等良久,林毓秀才轻提着水蓝色的马面裙缓缓出来,慢条斯理的上了马车。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婆子气的直跺脚,却碍于周家三兄弟整整齐齐跟在后头,连个声儿都不敢出。

送走大姐,三兄弟回到堂屋,只见林砚负手站在檐下,忧心忡忡。

见这位祖宗心情不好,林长安灰溜溜的回西屋背书了,长世帮元祥拾掇饭桌,檐下跑来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浑身湿透,瑟瑟缩缩的躲雨。长世拿了个小碟子,将砂锅内吃剩的鱼头骨乘出,搁在门槛旁边,白猫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处,见没有人留心它,大快朵颐起来。

“在担心大姐吗?”林长济走过来以为林砚在忧心毓秀的处境。

林砚道:“担心也无济于事,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低人一等就会受人掣肘,要想改变如今的窘境,只有重振家业这一条路,家族兴盛了,才不至受人欺凌。”

这话听上去虽然窝囊,可林长济也知道,这是残酷的事实,婆家不厚道,娘家靠不住,女子的生活势必水深火热,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强大起来,成为姐姐最有力的靠山。

林砚望着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汇成一道水幕:“今年开春雨水太急,我在担心今年的春汛。”

那稚嫩的童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惊雷在头顶炸响。

林长济闻言,神色瞬息变得凝重。林庭鹤生前是做什么的?常年与河道打交道,他的担心绝不会是杞人忧天。

江宁县的地处蛟宁江下游,北高南低,每遇春汛,状如一口大锅的南岸极易发生溃涝,更糟糕的是,蛟宁江汇入的长江段,滩地河坡被大量的围垦,导致江底淤塞,泄流不畅。

这就导致江宁一段河堤十分脆弱,春汛遇到暴雨,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旦决堤,南岸的民居将全部被淹没,半个江宁县将身处泽国。

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官府该操心的事,平民百姓即便担心,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哪怕明天灾祸临头,也必须要赚出今天的口粮。

是以次日天放晴了,林长世就抓紧时间搬着桌椅板凳去出摊。

林长济面带赧然,要弟弟出去赚钱供他这做哥哥的读书,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但他心里也清楚,解决林家困境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尽快中举。

对此,林长济曾虚心向林砚请教文章的不足之处,林砚却并不做评判,只是每日列出要读的书,要背的文章,并每日给他出一道八股文题目保持手感,就去院子里打太极拳锻炼身体,或去西屋收拾林长安……

每日的锻炼外加进补,让林砚的身体恢复极快,不但小身板结实了,还可以单腿直立,将另一条腿搬到耳侧,可把那三兄弟看的目瞪口呆。没办法,小孩子就是体力好、韧性更好。

既然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他也没必要每天困在家里了,寻了个天好的日子,扛着木牌跟长世一起去了街上,二十多年不曾看见宁江县的街市,他稀奇的很。

林砚前脚一走,林长安后脚就从屋里蹦了出来,先打了一套“猴拳”,又仰天长啸,他被压抑的太久了,每天睁眼是“孔曰成仁”,闭眼是“孟曰取义”,人都快锈透了。

林长济忍俊不禁,他知道林砚不过是在磨他的性子,倒也没真指望他学贯古今。

正要宽慰他几句,忽见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八*九岁的样子,看上去虎头虎脑、古灵精怪。

“长民!”林长济喊了他一声,那正是二叔家的小堂弟,林长民。

“大哥,林砚呢?”他问。

“林砚跟你二哥去了街上。”林长济板起脸来:“你又逃学了?”

“没有。”林长民慢慢吞吞的进屋:“我娘说,束脩被我爹沽酒喝了,我爹说不让我念书了……”

“浑说!”林长济脱口了一声,忙是改口道:“二叔怎么会不让你念书呢。”

“真的,前几日仁济坊的药铺里招学徒,我爹想送我过去,我娘让我来问问,林砚去不去。”林长民道:“大哥,林砚恢复的怎么样了?”

其实林砚醒来的第二天,二婶柳氏便领着林长民来看过,二叔倒没露面。用林长安的话说,除了借钱的时候跑得勤,就算他们家的房子着了火,二叔林荣礼都不见得过来唏嘘一声,凉薄的很。

二婶婶倒是待他们兄弟极好,林长济刚丧妻时,林砚年幼,是二婶三天两头跑来照看,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很是帮他们度过了一段艰难日子,林长济也正是记二婶的好,才不愿让长民失学的。

“林砚挺好的,你先别操心他了。”林长济从东屋里取了一串铜钱,又提上毓秀拿来的腊肉和糕点,拉着林长民往外走。

“干啥去啊,大哥?”林长民好奇的问。

“上学去。”

林长济一路冷着脸,让长民不敢吭声。两人来到巷子口的学堂门外,林长民才开口道:“大哥,其实我也不想读书了,想去药铺学配药。”

“你若是真想学医,读几年书之后再去不迟。”林长济不容分说将长民拎进学堂。

私塾里新来的先生姓顾,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读书人相见,先看成绩后序齿,林长济是秀才,又是成绩最好的廪生,所以无论顾先生年岁几何,在他面前依然只是个“小友”。

林长济倒不是倨傲的人,客客气气称他一声“顾先生”,并为林砚此前的顽劣致歉。顾先生连道言重,毕竟他连林砚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收到过林家的束脩。

林长济对他说:“犬子性情顽劣,再不严加管教恐要走上歪路,我与家人商议过后,打算亲自教导一段时日,往后就不来学堂了。”

“哦,这样……”顾先生看一眼他身边的林长民,两个孩子双双退学,心说林家怕真的是败落了,妥协了,不肯再花钱供子弟读书了。

他对林长济道:“既然林砚不再来学堂读书,束脩理应退还。”

说着,掏一掏两个衣袖,却只有两袖清风,正要去后堂帮他取钱。

林长济赶忙推辞,并将手里的腊肉和糕点送上去:“林砚这份便充当长民的束脩吧,另有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费心教导。”

顾先生这就看不懂了,哪有人放着亲儿子在家,花钱供堂弟读书的?可转念一想,林砚有个秀才爹,还怕没有书读?便欣然同意,半推半就的收下礼物,带着林长民回学堂去了。

门内传来朗朗书声,令人心绪平静,林长济在学堂门外略站了一会儿,才穿街过巷,去了林荣礼家。

林荣礼家看上去境况要好些,那也是二婶婶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缘故,眼下二婶在檐下织布,大堂妹和小堂妹趁着晴天浆洗衣裳,一个洗一个晒,配合默契。

柳氏迎上来。

“婶婶。”林长济朝她行了个礼:“我二叔在家吗?”

“在堂屋呢,你进去吧。”柳氏笑盈盈的,朝屋里喊了一声:“长济来了!”

屋里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方脸,山羊胡,身穿一件半旧袍子,蜷着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全无坐相:“自家侄儿,来就来了吧,喊那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县太爷来了。”

他面前放了一盘茴香豆,就着一小盅黄酒吃得香,招呼长济坐下来一起吃。

二叔相比祖父们好一点,不嫖不赌,就是酗酒,把看的长济直皱眉头,有钱买酒,没钱供长民读书。

但长济还是给他行了个礼:“二叔。”

“行了行了,什么光景了,还来这套虚礼。”林荣礼最看不惯老大一家的“迂腐气”,不肯接受家境败落的事实,仍活在重振家业的幻想中。

两人话不投机,长济也没空跟他兜圈子,直切主题道:“二叔,我把长民送回学堂读书了。”

林荣礼不显得惊讶,只是有些不快:“你快省省吧,老子可没钱供他读书。”

“这个月的束脩已经交过了。”长济又道。

林荣礼脸上不带任何感激之色,呷一口小酒,咂咂嘴:“长民不是块读书的料,这驴不喝水,你不能强按头不是。”

“二叔,长民还小,玩心重,如果加以约束,未必读不好书。”林长济道:“您现在让他去当学徒,今后还有什么出路?”

“出路?平头老百姓无非是奔口饭吃,还讲个什么出路?”林荣礼充满不屑:“老大,林家已经破落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那举人老爷全县才有几个?城南的周家占一个,城北的李老爷家占一个,去掉县里的官员,统共两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林长济眼前晃了晃。

林长济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看着眼前那张酷似父亲的脸,又无奈的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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