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斜，炽烈的阳光渐变柔和，沈乔的精力也快耗之殆尽了。

她连续说了一个多时辰的书，即使中间休息过几次，嗓子里仍直冒血腥味，清亮的声音里像掺了粗粝的砂砾，一出声便磨得生疼。

沈乔有点懊恼，托大了，哪怕她在门诊呆过挺久，但像这样说书强度还是太高。

好在报酬还是可观的。

掌柜娘子一张脸笑成朵花，眼睛弯弯，眼尾眯出深长的纹路。她殷切道：“小娘子明日还来吗？”

周遭客人也群情激昂：“对啊，小娘子可得继续说完这一出。”

沈乔吃力地说道：“明日恐怕不得行，我这嗓子得歇歇。”

观众们极为沮丧，但也知道逼迫不得。

掌柜娘子表情转为失落，可惜道：“说的也是，那娘子你歇息好了一定要记得来！”

她边说，边递给沈乔三贯多钱，这是她的分成报酬。

沈乔粗略一看，比她们约定的要多。

掌柜娘子挽留她道：“多出来的钱娘子去买些汤药补补，现在不如坐我这歇歇，正好吃杯茶润润。”

沈乔看着系统，【剩余存活时间：13:56:24】，正对汴梁城的申时。

是时候该走了。

她婉拒掌柜娘子的好意，喊上宋淮、青屿二人离开茶肆。

宋淮凑近，保持一种极近但又绝不至于贴上她的距离，苦着脸小声道：“蒋姝死了。”

沈乔面不改色：“出去慢慢说。”

三人避开汹涌的人流，宋淮低声将蒋姝之死原原本本地讲给沈乔。

其实，在她讲完三打白骨精的时候，李永山就给宋淮打来电话，告知蒋姝的事。宋淮忧心人群中藏有鬼物，所以不敢直接回话讨论，更不敢通知台上的沈乔，只能自己一个人勉力控制表情、焦虑忧心地坐在台下。

使用替命巫儡转移也没用的话，那鬼物是靠什么确定目标？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单纯暴露在众人之前、出出风头是不会有问题的。可蒋姝又能触发什么禁忌？

沈乔本已理出的那根线头又重新缠绕回纷乱的线团中。

“算了，先去把那盆花买了。”她初心不改。

买完花，沈乔端着它仔细端详。秾艳的花瓣繁若绛绡，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质地温凉，并不像人体肌肉。

宋淮和青屿也看不出异样。

可惜，真正能帮她确认的人已经死了，真是不巧。

她看向突然捂住耳朵、轻声应答的宋淮，说道：“他们在催了？我们赶紧走吧。”

宋淮点点头，李永山急切地约他们在某处酒楼相见。

三人赶至酒楼，李永山和周倩薇两人竟还订了个单间。

两人的脸色极为难看。李永山赤着一双眼，神色半是困惑半是悲愤。周倩薇看着冷静，实则脸上冷硬得能凝出冰，掌心内被掐出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自打他们四人组成团队，天赋技能搭配和谐的几人从没吃过这么大亏。无知无觉间，就失去了两个队友。

“我……”李永山刚开口，嗓子里就涌出一股酸涩胀意，逼得他说不出话。

周倩薇接过话，语气凝重：“麻烦大家别藏私了，我们已经失去两位队友了，详细情况我们也都全部分享了。”

她鹰隼般扫视沈乔三人。

“实话实说，我们也判断不出死亡条件是什么。”沈乔老实说道，“喏，这是我提到的花，除此以外，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待在茶肆内。”

“确实如此，小生听诸顾客的言谈，皆是些家长里短，并无特殊。”宋淮也说道。

“那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永山突然捶了下桌子，沉重硬质的四方桌被捶得一蹦，好在他们也没点几个菜。

“没有就是没有，难道你们能察觉到什么吗？”沈乔有点不耐烦。初出茅庐的她本想抱会儿中佬们的大腿，没想到这几个甚至还不如她。

“但为什么都死的是——”李永山低吼道。

宋淮见状，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这次副本太过特殊，我们内部别先分裂。”

他用力压制住想站起身的李永山。

“现在最重要的是讨论出个办法，比如你提出的依据副本介绍的两条路。”比起李永山来，周倩薇更像是团队中的大脑。

她指指几人所在的单间，以及窗外灯烛渐亮的街道：“起码，‘体验’这个方向暂时没有危险。蒋姝死去时我们正在街上卖杂耍，只有她一个出了事，那显然是触犯了别的禁忌。”

周倩薇气质沉稳，嗓音低沉，将她的猜测娓娓道来，众人都点头同意。

“所以，我们先朝着这个方向走，没问题吧？”她倦怠似的捏了捏眉心。

“说得对！”李永山第一个响应。

“我没意见。”沈乔耸耸肩，倒不如说她一直这么干。

宋淮和青屿更没意见。

周倩薇咳了一声，声音低哑：“这里面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她走到门口时，扭头看向众人，不适地夹着嗓子说话：“我很快就回来。”

其余4人没什么不同意的，各自沉默思考出路。

蓦然，沈乔奇异地看向李永山：“她的身体不太好吗？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体能提升过的，会觉得房间里闷？”

李永山瞪大双眼，两脚用力一蹬，直冲出房门。

宋淮恍然大悟：“小生就说哪里不对。”随即也跑出去救人。

沈乔不慌不忙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房门口，看向一楼大厅。

她瞥了一眼青屿。

这小子端坐椅上，睁着一双纯稚的圆眼瞧着她，像一只畏人的可怜小猫。

沈乔嗤笑一声，回头看一楼的热闹。

周倩薇原先身体站得板直，可谓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一举一动都端肃有风，性格冷淡寡言，只有同队友说话时才显出几分柔色。

现在她覆着粗硬肌肉的腰随着走动扭动不停，冷傲的脸挂着讨好殷勤的笑，正一走一停地往大厅正中走。

她宛若突然被植入特殊用途的战斗机器人，媚态生姿的同时身体僵直，浑身肌肉鼓动颤抖，竭力抵抗体内未知存在的操纵。

李永山一只手拉住她，阻止她进一步向前，另一只手则不断掏出驱魔用具，从黄符、桃木到圣水、十字架，能翻出的东西全都用在周倩薇身上，甚至还冲她泼了小瓶黑狗血。

宋淮在一旁拿着笔写写画画，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可惜，他们做的全是无用功。

周倩薇不知哪来的巨力，拖着李永山一起往前走。

她音调夹高，朝台上的艺人说道：“好妹妹们，姐姐终于回来了。”

她抿嘴婉转一笑，可脖颈咔咔作响，硬是拧向李永山。

周倩薇眼白里血丝蛛网般密布，眼瞳却逐渐变浅白，她从紧咬的齿关里泄出一丝声响：“队长……救我。”

她用力得两侧的咬肌都鼓起硬块。

李永山眼里闪烁着泪光：“我一定会，一定！”

他掏出几根银针，像费尽全身气力一般扎进周倩薇上半身几大穴位里。

她终于泄了力气，指尖连着小臂痉挛不止，喉间“赫赫”喘着粗气。

李永山松了口气：“倩薇…”

周倩薇浑身松弛下来，脸上浅浅地、眉目嘴角轻缓舒展地一笑。

“是——妾——胜——了。”

她身子轻盈、脚不点地直冲上台，李永山根本扯不住她，宋淮布置的阵法也被冲破。

台上的艺人欢快地凑至她身前，叽叽喳喳道：“姐姐终于来了，可教妹妹们好等……”

周倩薇微笑着一一应答。

她扭坐在圆凳上，粗壮的手指覆上琵琶，轻轻拨动几声。她柔媚地笑道：“教诸位看笑话了，妾身献上一曲聊表歉意。”

其余艺人立在她身后。

台下的顾客本纳闷地看着几人扭打拉扯，现在结果一出，纷纷鼓掌叫好，不以为怪。

李永山死死扣住台面，指甲都快劈了，他目眦欲裂看着周倩薇被鬼物占据身体。宋淮凑到他耳边，不知小声嘀咕些什么。

周倩薇声音夹得尖细怪异，甜腻地唱着小曲。她深棕的短发被黑沉的狗血打湿，一绺绺黏在额前。

她昂起头，盯着沈乔所在的方向，湿漉漉沾着腥血的眼睫在灯烛映照下更为明显，中间夹着一双猩红的眼眸，灰白色的虹膜里满溢出惊恐、不甘、与绝望。

她凝望着撑在栏杆上、手托着腮注视一切的沈乔。

周倩薇嘴角弯弯，笑得浓情蜜意，粗浓的眉毛故作下垂。

“……今得还魂，此乃天赐也……”

被死盯着的沈乔缓缓直起身，朝青屿招招手。

他疑惑地走到沈乔跟前，被她挡至身前。

沈乔：已老实，下次不正大光明看热闹了。

下方骤然爆发一阵尖锐爆鸣，沈乔从青屿身后探头一看。原来是宋淮终于蓄力完毕，驱魔符箓层叠困住“周倩薇”。

“周倩薇”五官扭曲得几乎倒换了个位置，神色极为怨毒地盯着宋淮、李永山，还不等她开口，她就爆成一捧脓臭的血倾洒遍地。

造成此幕的宋淮倒更为慌乱，急切地想向李永山解释。

李永山肌肉鼓胀，横生出条条青筋，他暴起冲上台子，凭空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

“我要杀了你们！”

宋淮紧急喊道：“别——”

不等他也跃上台面阻止李永山，他的刀便横劈向后方的几位艺人。

几位女子面色惊恐，口中惊呼，手足无措地阻挡躲闪，可沈乔却仿佛能看见她们眼中的恶意与哂笑。

寒锋划过，几只美人头颅应声落地，腔子里迸出黑血。

“你们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她们不是人啊！”李永山神色癫狂地冲着台下人大喊，脸上溅了几滴黑血，被腐蚀出几个小坑。

台下鸦雀无声，灯影摇曳中，顾客们似一个个断了线的木偶，木然僵硬地坐在位置上。

“他杀人了。”一个僵冷的声音响起。

“他杀人了。”众人异口同声道。

“抓住他。”声音凝成一股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