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路灯亮得吓人,往来人流不减。
周晏清揣着两个肉饼走到山间路边的茶水间里,沈叙正坐在角落的桌边玩手机,手机尾部的充电线一直延伸到她包里的充电宝。上山之后就一直没有信号,她只能翻之前拍的照片,拍来拍去几百张。
“谢谢。”沈叙接过来,吹了吹,咬了一口。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条路线。”周晏清哆嗦了一下,“还好带了厚衣服。”
冬天,夜爬山。周晏清不由得感慨互联网炒作真是无所不能。
“因为信诚,就能见到山顶的佛光?”沈叙说得头头是道。
“你信这个?”周晏清笑,“我不信,就见不到?”
“见得到。不过那就不叫佛光了。”沈叙回答。
“那叫?”
“日出。”
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周晏清手里提着半个肉饼,撑在桌上发呆。
行人在茶水间穿梭,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木板包裹着水泥墙壁,立式空调吐出热风,穿过人群飘到上空。
各种各样的人。
周晏清回过神,沈叙刚刚放下手机。
周晏清笑:“给我看看。”
沈叙摇头:“不要。”
说完,她又转过头,拍拍这个拍拍那个。
“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周晏清问。
“我爸让我给他拍点,参考。”沈叙收起手机,又咬了一口饼。
沈叙是商人家庭,父母是投资人和集团高管。沈叙很少说,周晏清也不了解,只知道要怎么有钱就怎么有钱。
反正她没法想象。
“你爸要来天眉山投资?”
沈叙晃晃脑袋:“他们想在千湖山那边谈一块旅游中心。”
千湖山。又是一段不愿意回首的记忆。
周晏清无意识咬了一大口。
“你以后也要搞类似的事?”周晏清突然问。
因为沈叙学的不是工商管理,是传播学。
不算意外,沈叙还是摇头。
“我有姐姐和哥哥,让他们做吧。”她笑着摆摆手,“我……就不想掺和这些事了。”
“那做什么?”
“我想当记者。”
沈叙回答得很快。快到连周晏清都恍惚。
她都忘记了,原来人可以这么快地回答“以后想要做什么”。
反正她没法做到。
“嗯。”周晏清半吞半咽地回答,客套地说,“那你加油。”
在沈叙马上就可以自然地反问前,周晏清抓住机会,站起身:“我们走吧。”
茶水间外,巨大的路灯照出晃眼的光,飞越人群,却只把阴影铺在了她们桌上。周晏清抿了抿嘴,又接着说:“我去接杯水。”
.
过了一会,许映欢端着两个小小的一次性纸杯回来了。
“喏。”
天将落幕。
许映欢,十六岁,大年初六被朋友拉出来爬山,爬到一半放弃未遂,愣是被对方直直拖到了山顶。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水,把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旁边就是路标,离山顶只剩一百米。天黑得很快,远方的云已经显现出一层绯红。
“终于要到了。”许映欢之前看陆子荫脸色不好,一直忍住没问:“原来你真的想爬山?”
吹着凉风的山顶,陆子荫走在石阶上,摇了摇头。
摇。头。
许映欢已经没有力气扑上去扭住她了。
“那是为什么?”气音扭曲。
“因为你说望山跑死马。”
所以她要证明她不会跑死。
许映欢对这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无话可说。偏偏陆子荫也不是第一天钻牛角尖了。
“行,我说错话了。”她投降,“那你想好了吗?”
怎么和周晏清和好。
“没有。”陆子荫平静地回答。
她爬山就只是爬山,没有心思去思考这种事情。或者说,一旦开始考虑这种事情,她就会丢掉所有力气。
陆子荫其实隐隐觉得,她和周晏清也没有吵架或者冷战,“和好”这样的字眼显得有些重了。但更不可能假装无事发生,于是便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她应该道歉的。反反复复在消息栏里删了又删,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映欢也没多说什么,喝了口水,指了指蜿蜒向上的步道:“走吧。”
山顶没多少人,有一片两三层的小洋楼,听说是上世纪哪个商行大户在这边修的避暑山庄。现在能开的门全开了,开不了的门拉上封条写着“游客勿入”。
陆子荫神情恍惚地徘徊,撞进了房间,沿着楼梯往上走。许映欢连忙跟过来,直到陆子荫终于在二楼的一个阳台外停下。
至于为什么没有走进去,因为阳台的栏杆已经破了,青东山这边的政府也没打算修,就拉了一条栏杆,把人拒绝在大好夕阳外。
确实是大好夕阳。
等到太阳终于肯蹲在稀薄的云后变成了一团蜡红,视线被弯弯折折地分成了两片。上半,是远处模糊亮起的城市;下半,是被染透浸湿的山林。
把这一切框起来的,是一个草草修葺但仍有裂痕的门框,和破掉的阳台栏杆。
陆子荫身边,许映欢掏出手机,拍照,又放回去。
所以她也把手机拿了出来,亦步亦趋地拍了一张。低头打开相册,照片四周全是灰暗背光的墙体。她拍照技术很烂,好在手机自动调了ISO。
大好夕阳。
既然要告别,既然要入夜,就应该用一些更加浪漫更加洒脱的方式。哪怕近黄昏,夕阳还是无限好。
陆子荫捧着手机,手指滑动,把阳台和墙裁掉。
她手一抖,照片就掉进了名为“周晏清”的聊天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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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山顶望到那个不能被称为基站的塔后,周晏清的手机终于爆炸般钻出来一大串消息。
置顶的其中一个,只有一张夕阳的照片,然后一句话都没说。
现在是五点。
她愣了很久,直到沈叙端着两杯热茶走到她旁边:“辛苦啦。——有信号?”
周晏清点点头,不知为何心虚地划出去,又草草看了一下别的消息。
她抬起头,看到了千转佛塔,林立在天眉山顶。天还未亮,只有一层深蓝色的暗光攀附在金白色的浮屠表面,塔顶隐没在云和黯淡的星辰中。
“要去拜一拜吗?”沈叙。
周晏清指了指自己,笑着摆摆手:“我不信这个的。”
“不信也可以看看嘛。”沈叙耸耸肩,“反正还早。”
周晏清没有反驳的理由,于是跟着沈叙一直走到塔前。
山顶风很大,又是冬天,刮在脸上刺骨的疼。
她们站在蒲团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跪下,祈福。却只是把手揣在兜里,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塔身,一句话也没说。
望不到顶。
很夸张。
人们总是喜欢造奇观,古往今来都是。
在这样的宏大的叙事存在下,人们才有理由挤压自己,逼迫自身去反思,去懊悔,去垂怜。
所以沈叙趁着这个档口开口了。
“那个,有件事,我要说清楚。”
周晏清这次没有阻止她,只是眼睛一转,便偏向她。
“学姐你生日那天,我其实没有被我爸拖出去应酬。”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笑起来,“他管不了我的。”
“嗯。”
周晏清很平淡地回答。她知道,重点是接下来的话。
“我那天其实很早就到了,你们都不在。”
沈叙拔剑,但拔得很慢。
“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个礼物是不是太冒犯了?”沈叙挠了挠头,“所以我跑去赶紧换了一个。你别介意。”
周晏清没说话,摇摇头。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但已经有晓光涂在了塔顶。
“思来想去,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于是沈叙云淡风轻地从包里掏出了那本书。
“谢谢。”
周晏清很自然地接过,放进了自己包里。
停顿哪怕一秒都不应该,犹豫哪怕一秒都不一样。
沈叙垂眉,眼里的光闪烁。她只让自己沉默了两秒,奢侈。
“啊,日出要到了,我们先过去吧。”
周晏清跟着她一起小跑到了观景台,已经围了厚厚的一圈人。
沈叙抢到了一块石头,卖力爬了上去,转过头,周晏清刚拨开人群走到她跟前。
她想拉周晏清上来,但周晏清摇头拒绝了。
“没位置了,挤不下。”周晏清说。
沈叙没说话,抿嘴,点头。
“好。”
天边云裂开。
太阳出来了。
晓光把沈叙的面庞照亮,连同她荡漾摇晃的眼睛,和乱飞的头发。却把周晏清遮在人群的阴影里。
所有人都抬起手机拍照、录像,前排还有好几个三脚架。
沈叙的镜头在太阳身上闪过,却飘到了旁边。
周晏清一愣,笑着摆摆手:“别拍我了。”
沈叙摇头:“是录像。”
镜头里的周晏清没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取景框外的声音:“果然还是不行?”
跳过了中间无数个步骤,她们却都跟上了节奏。毕竟拖动进度条的是她们。
周晏清却没有回答,像是在自说自话。
“你说,你想当记者。”看了一眼镜头,“你知道我想当什么吗?”
画外音:“什么?”
“我不知道。”周晏清笑得很软。
一阵沉默后,画面中的人接着说:“我和你想象的那个周晏清,有很多不一样。我已经大三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我觉得还可以才去做,而不是我真的觉得这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帮助。我其实很迷茫的。”
她抬起手机,对准升起的太阳。
在画外音说话前她连忙抢先:“我不是说你不够了解我的问题,而是我没有准备好。不是你的错,也……不一定是我的错。”
于是画外音沉默。
“在我变得坚定之前,我会有意无意地伤害很多人。不止是你。”
周晏清无意识地意有所指,她只是看着自己屏幕里的太阳,还有一阵眩光。
“当然我不是想说让你等我。”她声音放大,“如果你要我现在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会说,不。”
不。
只有一个字。不委婉不体贴。一剑封喉。
“我们可以当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周晏清平静地说,“但我们不适合有更多别的关系。这是我的判断。”
太阳慢慢升高,照亮了周晏清的头发和额头。于是她也收起手机,看向镜头。就像演员谢幕那样,最后说:“谢谢。”
视频结束。
周晏清伸出手,想扶沈叙下来,但沈叙甩开,跳了下来。
她笑着说:“甩了我还想牵我的手?”
周晏清笑着投降,背过身,留时间让沈叙整理表情。
然后她听到沈叙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知道了。”
嗯。到此为止吧。
.
大年初七,陆子荫和陆兰新周珩一起,告别祖父母,回到了杬州。
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周晏清发过来的照片。
天眉山的日出。
干干净净,只有云和太阳。
后面跟着一行字。
周晏清:怎么样,我拍的,好看吗?
陆子荫沉默片刻,歪过头,也看到了竹阳人民公园上空漂浮的太阳。
大概是同一个太阳吧。
陆子荫坐在床上,沉默很久之后才发消息。
陆子荫:没看到你。
周晏清秒回。配图是一张她站在日出观景台上的自拍。
周晏清:早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陆子荫笑了,抬起头发现门外的池秦芳也笑眯眯地看着她。
池秦芳:“笑啥呢。”
陆子荫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把周晏清那张照片点开,递过去:“姐姐。”
姐姐。
池秦芳凑过来,笑得更开心了。
等到她转身去准备早饭,陆子荫把手机拿回来,沉默片刻后点了保存。
陆子荫:你现在在哪?
周晏清:刚退房,准备去高铁站。
周晏清:估计晚上到杬州。
陆子荫:好。
周晏清:我记得你们是中午的飞机,出发了吗?
陆子荫:刚起床。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跟上一句吐槽。
陆子荫:现在才七点。
周晏清:哦哦,我迷糊了。昨晚爬山没睡觉。
陆子荫:那车上好好休息。
周晏清:嗯。杬州见。
陆子荫停下打字的动作,看着聊天窗口里那个白色的小狗沉默了很久。
她把手机举起来,按下语音输入。
“对不起。”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信。
前半分钟,是周晏清在找耳机。然后十秒,是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接着一分钟沉默。“对方正在输入中”又持续了二十秒。
回信是两段语音。
陆子荫忙不迭找耳机,房间里确实没有。她只好匆匆忙忙跑到卧室门口把门关上,然后跳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外放。
“我才是。”
“不要不开心了。”
她们没有吵架,没有冷战。却可以毫无铺垫地道歉,毫无理由地心领神会,毫无征兆地原谅彼此。
陆子荫和周晏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陆旭敲敲门,然后推开:“子荫还在睡吗,你奶奶刚刚不是看你起来了吗?”
然后一愣。
“你躺那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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