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放喝了酒比以往睡的要沉，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徐素湘都醒了，他却还沉睡着。

徐素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悄悄伸出一只手凑到他面前，虚虚描摹着他五官的形状。他闭着眼时看着比平日少了份凌厉而多了份温和，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烦恼的事，他一直浅锁着眉。

最后手指停在他薄薄的嘴唇前，就在徐素湘要收回手时，手腕冷不丁被人抓住，手指就这样印在了他的唇上。

裴放缓缓睁开了眼睛，侧头看她。

徐素湘缩回手指，轻轻挣了挣，裴放侧过身来与她对视：“素娘，我总梦见你离开我。”

徐素湘顿住，被他捉着腕子没再挣扎，沉默片刻，她问他：“那你难过吗？”

“自然是难过的。”

裴放没说，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抱着她跳进湍急的河水，每一次都如此决绝。

这世上如果没有她，他活不下去的。

他伸手将徐素湘捞进怀里，直到身上的寒冷被她的温度取代。

早上两人如愿吃上了汤圆，然而裴放没怎么吃，眼神总是落在徐素湘身上，看着她被汤圆烫得皱眉，看着她吃到第一口陷时忍不住扬起嘴角，他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为了不被素娘发现，他低头咬了一口汤圆，酸涩无比。

徐素湘没注意到他的情绪，顿下空碗，抬头问他：“昨日倒是忘了问问侯爷，你入宫面圣，皇上可说了让你什么时候回兵部当值？”

“圣上体恤，命我再休养两日。”裴放放下碗，随意擦了擦嘴角，同她道，“对了，三日后是礼王生辰，圣上要开宫宴，群臣家眷皆可参加，圣上特命我携家眷入席。”

这都是一直以来的惯例了，徐素湘一点也不惊讶，只点了点头道：“送给礼王的生辰礼可要我去准备？”

“不用，我已让人备下了。”裴放淡淡说道，半点也不想她为此事操心。

徐素湘乐得清闲，她想起今日还有事，说道：“我昨日和三妹妹约好了，上午要往她府上去一趟，今日起得晚，一会我就得走了。”

说着，她看向裴放。

裴放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让夫人连陪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徐素湘见他没恼，抿着嘴笑道：“都和三妹妹说好了，总不好失约的。”

裴放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让他们先去备马车，你陪我走走。”

徐素湘朝翠竹使了个眼色，搭上他的手，与他一道往园子里去。

六月的天已有些热了，徐素湘虽穿着罗衣，太阳一照还是微微沁出些汗来，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裴放看见，忙挥着袖子给她扇风。

扇了一会儿，他回头瞥一眼红菱：“蠢材！这么个天儿也不知道给你主子拿把扇子来。”

红菱吓得一缩脖子，忙转身去取扇子。

徐素湘嗔他一眼：“明明是侯爷非要顶着太阳出来走，怎么反倒怪起下人来了。”

裴放举起袖子给她遮阴，自己反倒被太阳刺得眯了眯眼，他道：“要不我随你一块儿去豫国公府？”

“别！我可不敢劳动侯爷。”徐素湘慌忙拒绝。

开玩笑，公孙誉的病到现在都还没治好，他要是一起去，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和他一起被人打出来。

好在没一会儿翠竹就来了，说是马车已经套好，徐素湘略等了等红菱，这就要出门了，裴放拉住她的手，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早点回来。”

红菱和翠竹慌忙垂头，当作不见。

侯府的马车驶出主街时，正好和王家的马车擦肩而过，徐素湘安坐车内，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听红菱念叨。

“奴婢瞧得真真的，自打侯爷醒来，在咱们府里他就只对夫人有好脸，见着夫人还愿意笑一笑，对着其他人，那是正眼都不带看的！”

翠竹掐了她一把：“你还想让侯爷正眼看你呀！”

“不敢！不敢！”红菱两只手摆起来，摇得跟蒲扇一般，“只求侯爷别总像今天一样瞪我就阿弥陀佛了！”

到了豫国公府，门房将她们迎进去，早有裴慧房里的丫鬟在二门候着，将徐素湘一路引到了裴慧的院子里。

裴慧得了消息，忙着人去把花小蕊请来，三人在屋中见了面，花小蕊瞧着好一番高兴。

“还以为我走之前都见不上素湘姐姐了呢，没想到姐姐这就来了。”花小蕊一激动，将徐素湘抱了个满怀。

徐素湘含笑拍了拍她，拉着她坐下：“我来，是有件事要同你说。”

她将余夫人昨日的那番话都说了，然后静静看着花小蕊：“话我已经带到，你有什么想说的？”

“姐姐容我想想。”

花小蕊还没完全接受这个消息，她垂着头想了许久，却是一言未发。

徐素湘也不催她，只和裴慧在一旁等着。

倒是裴慧先没了耐心，问她道：“蕊儿表妹，同不同意的，你倒是说个话啊？”

“我也说不好……”花小蕊抬起头来，犹豫道，“论理，我原是配不上他们家的，即便余家大爷身有残疾，那样的家世也轮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去高攀。再者，余家大爷相貌堂堂，人品和才能足以掩盖缺点，我不觉得他需要放下身段来迁就我们这样的人家。”

徐素湘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她语重心长道：“小蕊，你切不可妄自菲薄，这个世上总有人能抛开出身发掘你身上的优点，欣赏你的灵魂。我觉得那余家大爷对你的称赞一字不虚，你担得起。”

裴慧也点头道：“你别看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外面看着光鲜，光是品性这一点，好多人还不如你呢！”

“我往日对你多有误解，本以为你在京城呆惯了，定是不愿回到房陵去受苦，却是万万没料到你有这样一番志气和定力，莫说是女子，世上多少男子都不及你。余家看中你，那是他们有眼光，蕊儿表妹你，配他们家那是绰绰有余！”

一开始，她还以为花小蕊和她娘在这府里住着，以她老娘那副做派，免不了要撺掇她学那些个狐媚子勾搭她夫君。莫说是她这乡下来的穷亲戚，纵观这府上，又有哪个眼界高的丫鬟能逃得了他夫君的摆弄？

只是没想到，花小蕊竟是个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一个人，无论她夫君如何示好，她硬是不接招，平日里见着他，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才肯开口说话。她夫君嫌她木讷无趣，竟破天荒的歇了心思。

就这样一个人，裴慧怎能不说她好？

花小蕊被她们说的不好意思，摆着手道：“表嫂再夸我，我可是要当真了。”

徐素湘摸了摸她的头发，怜爱道：“小蕊，我们说的这些都是真心实意的，以你的品性，什么样的人家你都配得上。你只需要考虑，自己愿不愿意。”

“若实在对那余家大爷无意，我去替你回了余夫人便是。”

花小蕊认真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就在徐素湘以为她这是要拒绝了时，她突然问她道：“素湘姐姐，我还有个疑问，你这些年嫁到侯府，过的快乐吗？”

这一问，竟让徐素湘沉默起来。

是啊，她可不就是个高攀的例子吗？

成婚五年，她快乐吗？徐素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说出答案。

困于后院，守了五年活寡，她怎么可能快乐呢。

她的沉默和犹豫让花小蕊动摇起来，一旁的裴慧不解地推了推徐素湘：“二嫂？”

难道，二嫂这五年和二哥在一起竟一丝快乐都没有吗？

往日二哥对她的用心，她们两姐妹都是看得到的，二嫂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犹豫……

裴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徐素湘回过神来，笑了笑：“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尚且不同，快乐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她回避了问题，只与花小蕊讲道理：“你不要因旁人的际遇而模糊了自己的选择，合该遵从本心才是。”

花小蕊垂头纠结片刻，忽然抬起头，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

“素湘姐姐，我现在没法做出选择，我只见过那人一面，并不知道他适不适合我。”她神色笃定，道，“若是可以，我想再见他一面，当面问问他的想法。”

徐素湘一愣，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

小蕊果然是比她更勇敢的，她当初也只敢远远地偷看裴放一眼，竟忘了要亲自见他一见，问问他的想法。

若是当时问了，或许，他们也就不会这样走到一起了吧？

她挥去脑海中纷杂的思绪，点头道：“那你离京一事先暂时放一放，我明日再去余家走一趟，一切等你见了他再说。”

事情说完，眼看着离午饭还有半个多时辰，裴慧有心留她，但想到临走前裴放那句带着不舍的“早点回来”，徐素湘还是主动辞了她出来。

她坐在马车上发着呆，竟不知道何时到了侯府，红菱扶了她下去，主仆三人慢慢悠悠地往主院走。

到了院子里，却没见裴放，彩菊向她禀道：“夫人刚走，四姑奶奶就来了，见夫人不在家，她便去看了吴姨娘，此时正在前院正厅里和侯爷说话呢。”

裴敏来了？徐素湘倒是不知她有什么事，昨日两人才见过，怎么这会就上门来了。

她出了院子，又往前院正厅去。

此时裴敏正和裴放说起徐素湘：“嫂嫂去姐姐府上竟也没叫上我一起，昨日在余家见了面，我瞧着嫂嫂和姐姐亲近不少，倒是与我生分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她说得伤心，竟好似要哭起来。

裴放端坐上方，扫她一眼：“是何缘故，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裴敏心中一跳，抓紧了帕子，胆怯地看了一眼裴放。

“我不知二哥哥的意思。”

“是吗？”裴放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东西，放在桌上，“我原本也是要找你的，既然你来了，也省得府里下人跑一趟。”

裴敏心中惊惧，不知他要做什么，问道：“二哥哥找我做什么？”

裴放将那一叠东西推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好。”

裴敏疑惑地拿起来看了看，发现都是田产和铺面的地契，加起来竟比她当年的嫁妆还要多。

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二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裴放看着她，淡淡说道：“按理，出嫁之女是不分家产的，但既然你惦记了，那我便把你那份分给你，往后你带着你的姨娘，咱们桥归桥，路过路，老死不相往来。”

徐素湘在门外刚好听见这一句，生生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