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仙,比起他这振聋发聩的外号,一眼看过去,倒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让人失望。
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头,穿着一身暗灰色毛呢大衣,一路垂到膝盖,边缘已经磨得发毛。脸上架着一副深棕色的有点滑稽的圆框眼镜,但是在那张脸前,却显出奇怪的古板感觉。那张沟壑纵横的长脸,给人感觉,不笑时,眉头总会是锁着的,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连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一条让人不安的直线。看上去,倒真像掌握了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真能唬住人。
他现在是微笑着的,不过也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更像是街坊邻居里总有的喜欢侃天说地、畅聊国家大事的悠闲老头。
李大仙看见了张涛涛,笑得更开些,眉目间很是和善,语气也很温和:“小张,来了啊!你们是小张的朋友吧,先坐一会,这边还几个人,等了好半天了。”
说罢朝着长凳角落里单独坐着的一个人招了招手,那人有些局促地站起来,犹豫一下,把手上的包小心放在角落里,看了一眼鞋边的泥,跟上李大仙到屏风后面,
沈程川看着李大仙的身影在屏风上出现,人的影子能隐藏许多特征,那位神秘的李大仙,现在在他们眼前,只是一个瘦高的投影,从另一个世界沁出的颜色,在本就不和谐的屏风勾画上突兀地笼罩而来。
他凑近张涛涛,压低声音戏谑道:“你这都成熟客了?”
张涛涛龇着牙笑着说道:“我有时候会带同学来,而且这段时间咱们学校那事,挺怪的,我就往这边跑了好几趟。”
“怎么,”叶南初眉毛一挑,又不轻不重开始欠嗖嗖地挑刺,“他没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作怪?”
“诶,当然不能告诉,”张涛涛一脸讳莫如深,又有对叶南初的“不明事理”的强烈不满,“那东西,能抓走那么多人,肯定很强大的,李大仙要是真说了出来,不仅破坏了因果,连他自己都会受到损害的!”
叶南初看着他坚定认真的表情,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破除迷信失败,只能给沈程川递了个眼神:他是不是没救了啊。
沈程川:冷静,冷静。
等了好一些时候,终于轮到他们。
李大仙歉意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久等了,今天人多了些……你们这次来是算命还是驱邪?”
张涛涛一脸兴奋,刚要说话,被叶南初抬手制止,她挂上微笑,温声说:“不如先给我们算一卦。”
李大仙眼珠转了一转,看看叶南初又看看沈程川,微笑问道:“两位是什么关系呢?”
“这不是应该你来算吗?”
李大仙没理会叶南初的咄咄逼人,依旧笑着,像是听多了质疑习惯了,说道:“这世上许多事,因缘果报,不是容易算出来的,归根结底吧,总是在人,老头子我看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例如这位姑娘……”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凝视几秒叶南初,仿佛真在洞察人心,看透前世今生,片刻后说道:“这位姑娘,总是习惯要将一切物事维持在控制范围内,可惜事常不随你愿,于是用冷硬伪装掩盖对失控的恐惧。可惜你的底色就是疯狂,你总在常人无能为力的时刻拼尽全力做出疯狂选择,又在平静时刻,用毁灭平静的一切的方式来自我惩罚。”
叶南初冷笑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是想说我是控制狂是吧。”
李大仙只是微笑着,转向沈程川,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你这人也是挺奇怪,不声不响的,但是一眼看过去,也是矛盾得很,怎么会有你这样自负又自卑的人,认定什么就不肯放手,可是真到关键时刻又优柔寡断了,处处顾虑,纠结牵绊太多,反而看不清。”
“看不清什么?”沈程川问道。
李大仙笑笑,只说:“你会明白的。”
“合着让我们自己悟?”叶南初不咸不淡地说道。
“这万事万物说到底不都得靠自己悟吗?悟到了,便是自己的,没悟到的,哪怕日日近在咫尺也始终镜花水月,”李大仙又看看他们两人,接着说道,“就像你们两人,相守时参不透的东西,就得留到分离后来悟,此时此刻嘛,就正当抉择之时。”
叶沈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张涛涛原本听得一脸八卦,看见他们两人表情变化,自然以为是李大仙说错了,毕竟这两位老师都才入职不久,哪有那么多相守分离的事,又怕他们两个生气,连忙笑着说:“李大仙,你这次可看错了,这两位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刚认识不久的。”
“那真是奇怪了,”李大仙面不改色,“你们两个的缘分线缠绕得这样复杂。”
叶南初和沈程川一直没言语,沉默有如实体,填满这个不大的房间,张涛涛以为他们两人生气了时,叶南初忽然开口说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过吧,我们也不是为了这些事来的。张涛涛之前是来问过你之前关于我们学校的人失踪的事,是吧?”
“确实有这么回事,”李大仙终于不笑了,摇摇头,说道,“这情况实在有些怪,不像一般的妖孽作祟。”
“哟,”叶南初多少刚才有些被戳中心事,心里七上八下的,更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没忍住,又阴阳怪气了一句,“还有您不知道的呢。”
“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是全知道的呢,”李大仙不疾不徐地说道,其实他的语速很慢,却没人能打断他,“世间事无奇不有,我虽然虚长了一些年岁,也实在不敢说是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能看得明白。”
李大仙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开茶叶沫子,抿了一口,接着说道:“不过,既然几位专程来了,我也就说说我的猜想,几位若是不信,也可权当玩笑话。”
沈程川说:“您请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李大仙清清嗓子,缓缓开口:“照我看来,那东西,应该是怨念一类,抓走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目的,不像是纯粹的妖物,不然,以它的本事,没有必要一个一个地抓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不像是为了恐吓。我看啊,更像是为了复仇。只是,怨念一般需要一个栖身之所,须得是隐藏之所,又不能离了人气,不然就会消散……”
“是镜子。”叶南初忽然说。
“镜子?那就说得通了!镜子里最容易藏不干净的东西,镜子这东西,也是很容易迷惑人的,看久了,最容易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是一个供怨念藏身的好地方,说不准啊,还会让它产生尚在人世的幻觉。”
叶南初手肘撑在桌面,手掌托着下巴,思考着他说的话。复仇?这倒是一个思路,只是失踪的那几人,加上赵雨婷,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联系。而且,受害的只有他们几个吗?范围只限定在云楼大学吗?会不会有什么遗漏。
想了想,叶南初开口问道:“云楼其他地方出过类似的事吗?”
李大仙摇头,说道:“似乎没有,我在云楼干这行有二十来年了,有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会来找我,没有听说过其他地方也有人突然消失这种事。”
“怪异的事?”沈程川问道,“您还遇到过些什么怪异的事,能不能讲给我们听听。”
“那可太多了,”说起这个,李大仙舒展开眉头,又恢复气定神闲的自在,大有一副准备侃侃而谈的架势,“这么些年,我遇到的事真是不少,就说你们大学,十几年前……唉具体多少年我也记不清了,人老了……那时候你们大学着了一场火,一整层楼都烧没了,还出了人命,之后连着半个月,总有人听见废墟那边传来哀嚎声,还有窗户,那些没有被火灾波及的楼房,明明没有风,窗户总是哗啦哗啦乱响,把师生都吓得不行。后来,你们那时候那个校长,罗校长,专程过来找到我。我在火灾废墟那边啊,连撒了三天三夜神土,才终于把镇压住了邪物,学校里才恢复了平静。”
“这事我也听说过,”张涛涛来劲了,身体前倾趴在桌子上,两眼放光,“我记得是十二年前,晚上的时候了,原来的八教突然着火了,说是因为电路故障的缘故,原来这事也有您出马啊!真不愧是您!”
张涛涛语气夸张,但李大仙对这话显然是很受用的,眉开眼笑,摆摆手,口中仍保持谦逊,说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既然当时罗校长信任我,我必然是得拼尽全力,好在最后不负所托了。最重要的是神土,我师傅传下来的方子,我自己又改良了,如今可以说是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镇压住,若是家宅安宁,买上一捧,撒在墙边,也可以保家族兴旺富贵安康。几位要来上几份吗?”
无视叶南初阻拦的眼神,张涛涛立刻兴奋地说道:“李大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要再买五包。你们要吗?”
沈程川:“暂时不用。”
张涛涛也没多劝,大约对他们也有“良言难劝该死鬼”,掏出一叠纸币递给李大仙。李大仙接过来,点了点数额,一张一张抚平后放进了身前的抽屉里,合上抽屉,转身在背后的架子上取下来五个纸包,递给张涛涛,
他双手接过,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照样搭那一路公交车回学校,已经是末班车了,车上没什么人。
“那场火灾,”叶南初突然问道,“那个李大仙说当时的校长是罗校长,罗路也姓罗,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张涛涛看起来相当震惊她的孤陋寡闻,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晃了晃,说道,“罗路老师是以前那个罗校长的儿子啊,有个说法,当时罗校长就是怕别人说闲话,于是主动调走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叶南初着实有点震惊于张涛涛知识面的广度:“你一个学生天天不好好学习,老去听八卦干什么?”
“你怎么跟那些无聊的老师一样了,”张涛涛抱怨道,“还以为你们两个很有意思,怎么你也开始说这话。”
“我要是真当老师我会比他们都无聊的。”叶南初随口说道,声音不大。张涛涛虽然没听明白,但也当她是在开玩笑了。
但是叶南初因为自己的这句话顿了顿,忽然想到,曾经当老师是在她的未来规划里,奶奶年纪大了,她那时候的愿望就是找一个离家近的工作,事业编或是公务员,再或者找份清闲工作,让她能顾得上家里。说起来她真没有什么大志向,对生活的要求也没多高,也是小时候动辄被外婆打骂,被母亲赶出家门的缘故,饿了有饭吃困了有个地方睡对她来说就很好了。
她的人生自奶奶将她接回家才算真正开始,风平浪静自得其乐十余年,在奶奶去世那一年突然转向,由她自己,走向她也想不到的方向。她想起李大仙说的话,她毁灭平静的一切来自我惩罚。当年她的疯狂选择,难道真的是为了惩罚自己?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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