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美好憾事

*

次日傍晚,尹昭和韩慕柏一起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时,贺琮已经在出口处等她了。

他穿一件浅灰硬壳夹克,搭了条颜色略深的运动长裤,全身行李就一个双肩包,笑容温煦,等了她一个小时也不见不耐烦,怎么看都是个正经好人。

任谁也猜不到,他正流亡海外,运营着前几大的虚拟货币交易平台VortexEX。

尹昭告别了韩慕柏,转头问贺琮:“Greg呢?怎么就你一个?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他没耐心等你,又被客户连环Call,说回国有的是机会约饭,就先撤了。”贺琮注视着韩慕柏的背影,语气平淡:“比沈宥像,能有个九分了。眼睛不像,牧白更窄一点。”

尹昭听了就笑:“也就你这个四年室友还能记这么清楚了。安婧怎么样?和你离婚后是不是自在多了?”

贺琮接过她的行李箱,把背包搁上去:

“她现在天天都在哼潇洒小姐,前不久无聊到攒了场同学聚会,没想到支教队的人大半都在美□□哥在硅谷,倪洋在加州,梦圆刚辞职去了北卡读书。”

“知道我要回国,还让我务必把口信带到——尹昭你已经整整六年没见过我了。”

贺琮面无表情地模仿安婧的口吻。

夹着嗓子,也没有一点儿像的。

尹昭笑弯了腰,想起她LLM毕业那天,安婧一声招呼没打,拽着贺琮从马里兰飞来伯克利,跑过一整片楼前草坪,扑过来抱住了她。她远远看见的,那双飞跑着的细跟凉鞋上的亮片,和笑容一样闪耀。

谁也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安婧再没机会回国,她也再没时间出国。

尹昭笑里透出苦涩来:“你帮我和她解释下呗,你肯定能懂我的苦衷。”

那年支教队里人尽皆知的有两对,贺琮和安婧,牧白和她。尹昭一度很抗拒见到贺琮和安婧,总忍不住想,如果牧白还在,他们应该会有多幸福多快乐。

“以前懂,现在不懂了。”贺琮总能温和地把话说得不留情面。

他一向不支持尹昭和沈宥纠缠,更无法理解尹昭看到那张脸时,到底在想什么?今天这个男生也是。如果他和安婧会让她因回忆而痛苦,那要怎么解释沈宥呢?

“你这次回国是?”尹昭切话题。

“探探动静。你说的,要拥抱监管。对于Vortex,政府机构的信用背书很重要。”

“那你要跑空了。这波崩盘动静太大,听风声,不会改政策,只会禁得更严。”托贺琮的福,虚币是尹昭的核心执业领域。

“你要是当时直接拿了我的两千万,或许我这次还能少亏一点。”贺琮自嘲。

“我要是会拿的那种人,估计这波也套里头了。”尹昭耸肩。

尹昭想想又感慨:“当初你把Vortex的IPO签给我,虽然项目本身没多少钱,最后也转去了境外,但光凭这个嘘头和Vortex越做越大的名气,这几年我在区块链这块挣的钱,也差不多有一千万了。”

她轻笑了声,瞥了贺琮一眼,补刀道:“还都是合法的律师费收入,拿去捐款修路,也经得起查。”

贺琮听出她的言下揶揄,不搭理她,兀自拖着他们的行李往停车库走。

安婧就是因为他的钱说不得来路,才选择了离婚。

尹昭也不管他要带她去哪,继续念叨:

“你不知道那笔单子对我有多重要。当年Greg代表Gora这种全球大所来国内成立首家合资律所,是瞄准了它,才同意我当合伙人的。没有它,我蹭不上嘉合创立的车,也当不了独立律师,现在顶多是拿五十万年薪的死工资,想挣两千万,不吃不喝要四十年。”

贺琮回头看她,再大的利益都能轻描淡写:“Vortex是牧白和我一起写的,它的第一份合约是你拟的,我认识的能信赖的法学院同学也只有你,签给你理所应当。”

他停顿了下,又说:“而且你手上有元盛的业务,不会这么多年做不到合伙人。”

尹昭想起那一年的沈宥,没再细说,只摇头道:“你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沈宥不是个雪中送碳的人,趁火打劫才是他。”

贺琮扫她一眼,也未再问,只说:“替牧白照顾你,也是应当的。”

尹昭有点唏嘘:“现在想起来,我的人生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他陪我走过,哪怕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哪怕再暗,他也一直为她打着手电铺着光。

贺琮沉默着不予置评,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怜悯,像个菩萨。

尹昭笑了,看看他讲:“第一次见你的人,肯定想象不到你做这个行当,还是个亡命之徒。也很难想象,牧白那个时候就在宿舍里和你捣鼓这玩意儿。”

“那时候还是合法的。借了辆车,方便这几天开。”贺琮停在一辆奥迪S8前,替她打开车门:“尹昭,你对牧白显然有误解。他一个登山的,怎么可能不是亡命之徒。”

“我有误解不是很正常?说到底我只认识了他一个多月。”尹昭理直气壮。

贺琮认输,什么也没说,绕到车后去后备箱放行李。

尹昭说归说,上了车却望着后视镜里的人来人往发呆,等贺琮坐进车里,忽而讲:

“贺琮,如果我能认识牧白更久一些,了解他更多一些,天天被他烦,被他闹,被他取笑,还得为他去登山担惊受怕,可能我就不会爱了他七年。”

“如果他还在,我们应该会有矛盾、会吵架、甚至也会分开,根本走不到七年。可偏偏他没给我机会,给我留下的全是无与伦比的美好,让我就只能抱憾过一生了。”

她想想,又摇头否定自己:“不过我还是更相信,再怎么吵,我们也会永远爱着彼此,就像你和安婧一样。”

“我和安婧离婚了。”

“拜托,你们那个假离婚,别用这么正式的语气——”尹昭没好气地吐槽,却只讲了一半,因她回过头,恰看见贺琮平视前方的那张脸,神色淡漠又认真,并不似玩笑。

车里光线很暗,尹昭不再说话。

感情的事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贺琮载她去江边一家私厨吃川菜,尹昭被辣得不行,最后就端着水杯,看贺琮这个川渝人大吃特吃,聊VortexEX现状未来,也畅想她的民宿老板娘生涯。

贺琮比沈宥好说话的多,有周格在,即使她撤了,他也不会取消和嘉合的合作,甚至表示如果她乐意,可以继续在乔朗峰下开电话会写意见书,提供法律服务。

本着为客户负责的原则,尹昭拒绝了。

不喝酒,吃得就快。

看时间还早,贺琮提议去江边走走,尹昭无条件赞同,刚起身裹上大衣外套,手机就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拿起来看,是沈宥问她大概什么时间结束,说应酬完了可以顺路来接她。

贺琮就扶着门,等她回消息。

这个头像他认识,因为昨天他刚收到一条沈宥的消息,客气地欢迎他回国,说想今晚请客为他接风,被他拒绝了,就又叮嘱他别让尹昭喝酒。

贺琮想,人类真是各有各的好笑。

江边还是有些凉,好在风不大。

尹昭在路边店里买了两杯热奶茶,塞了一杯给贺琮,说是可以暖手。

“和沈宥说过了吗?”贺琮问。

“还没呢。去禾洛村之前觉得还有不确定性,不必要说。说不定预算不够,说不定村里没人愿意卖房子给我。”

尹昭低头看脚尖,又叹气:“唉,也就是个借口。我现在回来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讲。他不像你这么好说话,会有一堆问题来质问我。”

“沈宥,他知道牧白吗?”

“不知道吧,我从来没和他提过。”

尹昭的思绪被风吹得有点乱,但或许是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本身就被她动荡不定的感情用事,拉扯得很乱:“也不好说,我也没有特意去瞒过他。”

“我建议你别让他知道,还有你今天带着的那个建筑师也避开点。”贺琮本想委婉提醒,但想起沈宥那条宣示领地的消息,就换了更决绝的口吻:“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自己是替身。”

“我没有!”

尹昭像被踩着尾巴的猫,霍然转身,炸了毛。她特别特别讨厌「替身」这个词,谁也别想把这个罪名安给她。贺琮也不行。

她想也不想地大声反驳:“我没把沈宥当成牧白的替身。我很清楚他们不一样。贺琮,你一定也能看出来,他们长相、性格和喜好都完全不一样。”

贺琮不说话,只用平静来衬托她的异常。

尹昭冷静下来,转身低头,沿着江坝往前走:“当然,为了避免麻烦,我会编个理由。不想当律师了,热爱大自然,投身社会公益都行。”

江风把贺琮的声音遥遥从身后吹来,很温和:“那为什么这三年是沈宥?不是别人?”

因为利益。因为**。因为缘分。因为他活好。因为他有那张脸。理由千千万万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呢。

尹昭不想为难自己,去找一个没有意义又注定不存在的真相。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相。

她早就看明白了,在法庭上,举证质证辩论不过是个捏造真相的过程,捏造一个能让最多数人达成共识的真相。

尹昭停下了脚步,再次回头,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一团乱,全糊在脸上:“这三年是他又怎么样?我要走了,管他什么理由,我反正会和沈宥结束。回到禾洛村,乔朗峰下只有牧白在。”

管他呢,自己舒服就好。

是周牧白说,让她为自己去活。

她的心,早就在一次次的磋磨中,长出了厚厚的茧,变得坚硬,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去为了别人而心软。

贺琮只低了眉,不疾不徐走过来:“你往后呢?真准备在乔朗峰待一辈子?”

“哈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尹昭大笑了声,自在里透着几分苍凉。

她把手插进头发里胡乱捋了捋,甩了甩头,见贺琮似有话说,又抢白道:

“说着玩的。我现在只想把民宿建好开好,还想去登山,把牧白在日记里想去的雪山,都替他去个遍。也说不定,民宿开了两年就倒闭,雪山爬到半山就后悔。”

“贺琮,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管得了那么多以后。”

*

贺琮开车把尹昭送回了家。他在国内只计划停留三天,中间还会飞一趟平京。

下次见又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但现在不比十余年前,想见面太容易了,无论从技术手段,还是从他们的经济实力来讲,很难再有什么离情别绪。

尹昭在别墅门前下了车,她下意识地先看了眼窗户,依旧是一片漆黑,沈宥的应酬应该还没结束,安下心,笑吟吟地向贺琮道谢,邀请他和安婧到了夏天再回禾洛村,做民宿的首批试睡员。

贺琮笑着说自己一定到,帮她取下行李,挥手与她道别。

推开门,屋内一缕灯光也无。

但因有皎洁月色涌了一屋,尚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般的乌漆麻黑。

尹昭又懒得开灯了。

她换了拖鞋,怕弄脏地面,就双手使劲提起行李箱,磕磕绊绊地往屋里走去。

“尹昭。”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她一大跳,手上力气一松,行李箱差点砸了脚。

忙扶正箱子,寻声望过去——

沈宥坐在这下沉式客厅的沙发上,左腿叠于右腿之上,一双漆黑瞳仁浸透着冰冷的光,正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茶几上,他的手机幽幽地发着蓝光,画面似乎是她白天发的朋友圈,另外在他手边,还搁着一支玻璃方杯和半瓶酒。

不知是他此前没喝完的余酒,还是他今晚的战果。

无论如何,这不会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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