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点上,董馥娇不得不佩服玄彻的胆识和骨气。
玄彻就是这种人,别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他怀揣了一颗不安现状的野心,他企望超越先人的有为,他终将造就盖世的功名。
玄彻注定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帝王,瞧瞧这意气风发的气派,可真是个俊美无涛的,狗皇帝。
董馥娇不禁对他点点头,“是这个理。”
很勉强的附会。
玄彻瞧见她俏脸发白,甚至整个人都显出一股怯懦之态,显然是对他先前的作所作为心有余悸。
曾几何时,玄彻的手拂过阿娇轻浅的额发,心头一痛,他不要阿娇怕她。这个大周,谁都应该敬他,畏他,可阿娇不应该这样。
天子初登基之时,敏锐地察觉到,皇祖母对少帝的忧心,母后和舅舅对皇权的渴求,父皇入陵那夜,他头一次落泪,那是他最软弱无助的一晚。
他怕被外戚夺权,被权臣蒙骗,被匈奴践踏,他怕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昏庸之主,在声色犬马与阿谀奉承中丧失雄心壮志。
所以,他甚至猜忌过阿娇,在椒房殿缠绵过后的夜里,她抚着他的手娇声安慰,天子既享受皇后的温情,又无端生出戒心。
毕竟他身边的女子皆好弄权,巴不得他是个软弱无能的幼君,好让她们借此垂帘听政,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明知阿娇只是他娇美的爱妻,即使阿娇鲜少插手前朝事务,他依旧卑劣地怀疑她。
后来海底捞针几载,阿娇始终渺无踪迹,玄彻渐渐为那些猜疑感到可笑。
除开避子药,阿娇一定也察觉出些什么,才会如此决绝地离开。
最是天真烂漫的娇娇,心里也会藏事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竟是他亲手种出来的苦果。
他明明只想养这一朵花,怎么都没养好呢。
这些年,玄彻偶尔得闲,独在金屋里空等,也会盯着墙上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花纹凭空漫想,阿娇若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好了。
事情就会单纯许多,他也能肆意予她千娇百宠,不用顾虑她身后冗杂的董家、赵家。
可若是阿娇不生在董家,他又怎么会自小与她相识,年少成家。他就是喜爱她这朵娇滴滴的,需要恒久被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啊。
君心负妾心,当初谁料今!
玄彻舌尖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涩,默默收回手,垂眼哀怜道,“娇娇,朕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玄彻没留下来讨阿娇嫌。
他通常来慈恩寺一待就是一整日,直到夜里才会回宫,但他很忙,即便是想在阿娇眼前晃悠,也得先埋头于七七八八的条陈里。
他一走,董馥娇人都轻快了些,修眉往上轻翘,坐在发亮的铜镜前,手持石黛细细描弯、描长。
自及笄起,她每日至少要花一个时辰梳洗打扮,风刮不倒,雷打不动。
左一低眉,右一扬脸,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欣赏自己的花容月貌,心情总能好些。
董馥娇在这点上,向来不知谦虚为何物,天生丽质,又费劲了心思与时辰地养容美颜,谁还能比她更漂亮。
美人的衣裙与发钗鲜少重样,今日着藕色,明日换碧青。女子爱美本就寻常,董馥娇更不会亏待自己,从来都是用真金白银地砸。
住到慈恩寺后,无需董馥娇张口,玄彻日日都派人送新制的锦衣、玉簪和华胜等物,讨美人欢心。
董馥娇第一日尚觉得烦心,让婢妮们将之尽数扔出去。玄彻第二日照常送来,董馥娇思及她迟早要离开,总这样折腾也累的慌,便收整了心情,对此既未作闹,也没展露笑颜。
屋外传来德元的请示声,那声音着实谀媚,董馥娇唤秋菱去迎。
甫一开门,就见德元毕恭毕敬的行礼,“奴才参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董馥娇每次听到这个称谓着实膈应,眉头轻蹙,“德元,你就不能改改口?我真是对你太宽仁了,就该把你晾在外面,省得听你尽在这胡说八道。”
德元是个人精,两眼圆溜溜一转,自个拍着脸耍宝道,“哎呦,奴才有错,这便掌嘴自罚,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奴才这条小命罢。”
董馥娇看见德元就想到他身后那个心眼儿比石榴子还多的主子。罢了,他就是个听玄彻吩咐的奴才,有什么好为难的。
董馥娇漠然道,“收手罢”,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德元朝后一招手,两位侍女各自端了一盘衣裙和首饰,德元指着那盘五彩相间的银饰笑道,“娘娘,这是昨日的苗疆商贩做的几支步摇,陛下瞧娘娘喜欢,又着人买了些。”
董馥娇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雨后春笋般清透的五指乏力地往桌上搭,半点没要看的意思。
德元见娘娘心情不快,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待,生怕让这位金贵的主子更不高兴了。
董馥娇纤手拿起一支镂空新月流苏银铃钗,精致小巧的铃铛旋即带着流苏摇曳,叮叮作响。
电光火石之间,计上心头。
“慢着”,董馥娇拨弄着雀尾般细密的流苏,浅笑道,“那位苗疆人的手艺着实不错,本郡主很喜欢,再买些来,不许旁人碰,免得让这些银器沾上粗俗之味。”
德元瞪圆了眼,心道,乖乖,陛下献殷勤献了这么些天总算献到娘娘心上了。
黄门总管立时喜笑颜开,“诺,奴才这就去传话。”
董馥娇捏着银钗,眉头紧锁。
玄彻命人新制的衣裳,用料讲究,明艳华贵,一针一线皆出自织室之手。工序繁琐,每一步都有专人负责,且织室设在未央宫内,暗卫难以插手其中。
董馥娇不能一直在王母峰上空等,与世隔绝的日子一长,等到耐心耗尽那日,若是自个没把住嘴,在玄彻面前露陷可就糟了。
她若是性急起来,嘴里能蹦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都不稀奇,但最打紧的是,另一支暗卫队和阿渡绝不能让叫玄彻知道。
天子本性多疑,若非董馥娇极力阻拦,早就要对宿云庄里的暗卫严加审问。董馥娇为了让这群暗卫们去给皇祖母守陵,几乎以死相逼才让天子妥协。
若是他察觉到其中隐情,只怕要将她所处之地围成铁桶,届时再想抽身而退,必定会十分艰难。
那位苗疆人是唯一一位宫外人士,或许只能借他之手传信了。
但愿风息能明白其中要领。
众人皆以为主子又在写话本,不敢打搅,室内静谧地连门口的鹦鹉都不知道该叫什么了,弯钩实在合不住,飞出去找山雀嘤嘤叫。
董馥娇在卧房里心神不宁地翻麻纸,手上写着下文,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思索,待她一走了之,该如何保全香冬和秋菱的性命。
玄彻可不是个仁君。
她几次三番地打天子的脸,总要设法将他的怒火稍微平息些,尽可能不要殃及她的下人,甚至是家人。
昔年儒士献良策以得天子赏识,她又该献上何物好让他消气呢…
董馥娇身子不觉往后仰,望着头顶上金闪闪的平棊,思绪像是被风吹散的羽毛,漫无目的地四处飘。
倏忽,她眉心一动。
不如就将皇祖母留下的几座金矿告诉他?那可堪比两座国库,本就是给他备着的。
不可,董馥娇立时气馁一叹。
皇祖母叮嘱过,要等到国库空虚之时才能透露给玄彻。
说到底,皇祖母心底也是盼着大周能反击匈奴的,只是她太年迈了,对凶恶的匈奴有心无力,也喊不动将士浴血沙场。
好在玄彻对匈奴的执念比任何一个皇子都强,皇祖母为了给玄彻历练心性和心术,费了不少心思。
战争是个比饕餮还贪婪的吞金兽,玄彻一旦打起仗来,铜钱和银子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北境草原流,以他的才智,定会多方百计地筹银子的,再者说,他手底下的儒生,也不是干吃官粮的。
她不能现在就拿金子出来。
即便她没有皇祖母的深谋远虑,也知晓拔苗助长是大忌。
诶…她也没料到这一遭。董馥娇又止不住地悔,她怎么就嫁给玄彻了呢?除开他,她嫁给任何一个人,如今都不会走到今日如此艰难之局面。
无法献宝,还能如何压住他的冷戾,最好能一劳永逸…
唯有死遁解之。
董馥娇撕下最末页的麻纸,斟酌许久,才郑重其事地下笔。
约莫两刻钟后,董馥娇将笔搁下,才觉闷热,今日恰逢大暑,即便是山上最清凉的地方也湿热交蒸,董馥娇半点食欲也无,连惯爱吃的蜜浮酥柰花都腻味得很。
董馥娇朝外喊道,“秋菱,煮一盏小叶苦丁茶来。”
秋菱小步进门,恭谨道,“主子,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用膳了,您今日想吃鹿肉羹还是牛肋炙?”
董馥娇眉头轻凝,一手搭在冰鉴边,一手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颚,“天这么热,还吃什么肉,乏味的很!你让膳房弄碗冰雪冷元子罢。”
秋菱犹疑地开口,“主子,吃冰饮对您的脾胃不好。”
董馥娇岂是个听劝的,她娇声道,“我就想吃这个,你就吩咐他们去做罢。”
秋菱扭不过主子,只好口中诺诺地退下。
再次听到门外的敲声,董馥娇已是口燥唇干,没多想,即刻曼声道,“快端茶进来。”
门扉利落地一开一关,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董馥娇纤纤细腕不觉像冰块一样冻住。
不好!是玄彻!
实乃太过大意,可她本来就不爱费心提防旁人——天公都要把人晒化了,她没躺在冰窖里已是不易了,还动什么脑,费什么心呐!
糟心的玄彻!
董馥娇发誓,她简直是有点心眼子就要用来糊弄玄彻,他真是哪哪都不如她的意!
唉,没时间埋怨这那儿了,她该如何是好?
绝不能被他发现端倪之处…这纸上写的可是遗书,一定得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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