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祈愿

林知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宾馆的。明明只有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却仿佛跋涉了一个世纪。她站在无人的电梯里,愣了片刻,才按下5楼。

她站在0508房门前,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陶念已经换下白天的正装,换了件绿色吊带裙,头发松散地垂着。卸了妆的她,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学生时代的青涩。暖黄的灯光下,她手里还捧着杯茉莉奶绿,一种莫名的熟悉顿时感萦绕而来。

“林老师,有什么事吗?”陶念的声音像一泓静水,将林知韫从恍惚中惊醒。

她没有让出进门的空间,也没有要叙旧的意思,只是端着纸杯,仿佛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林知韫很想问她,你回晋州,是因为我,还是,只是一场意外?

你在评委席上据理力争,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的课?

“你吃饭了吗?”林知韫用看似关心的语气找了找话题。

“没有,约了人。”陶念的视线甚至没有在林知韫脸上多停留一秒,客气,礼貌,却又疏离。

陶念的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抹转瞬即逝的苦涩。

她垂眸看着杯中的奶茶,心想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一句迟来的问候?还是幻想她会抛开一切,期待她说“我很想你”,还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走廊尽头的电梯发出“叮”的声响,陶念微微后撤半步,门缝在她身后渐渐收窄,“如果没别的事……”

“陶念,”林知韫突然上前,她看见陶念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关于比赛……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陶念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却不见丝毫笑意。“你是说……”她刻意放慢了语速,“推荐你的事?”

“是。”林知韫的声音有些发紧。

原来,是这样。

陶念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浸满冰水的海绵。她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最熟悉的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所以,你怕了是吗?

怕那些流言蜚语会玷污你完美无瑕的职业生涯?

怕我们曾经的师生关系会成为你履历上抹不去的污点?

陶念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林老师。就事论事,就这节课而言,你的教学述评内容完整,有新意,表达出色,具备特等奖的实力,不应该因为你来自一所生源不好的高中而被淘汰,这不公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这么做;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我知道,“林知韫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陶念的视线,“我是说,你这样做,对你不好。”

“你……”陶念的声音哽在喉间。

七年了,眼前这个人还在用当年站在讲台上的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那种带着师长特有的,既严厉又温柔的目光。

林知韫向前迈了半步,轻声道:“你刚入职,又是从北淮回来的选调生,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毕竟是你的……”她顿了顿,把“曾经的老师”这几个字咽了回去,“这样容易落人口实。”

陶念垂下眼睫,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今天在评委会上,自己拍案而起时其他评委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散会后走廊里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

原来林知韫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平与否,而是她的处境。

走廊的灯光忽然暗了暗,陶念借着这短暂的昏暗,悄悄将视线落在林知韫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她忽然想起今天赛场上的场景:林知韫转身板书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一如从前那样好看。

恍惚间,陶念又看见那行熟悉的板书在眼前浮现。林知韫的字总是带着特有的风骨,横折处利落如刀,撇捺间又藏着流水般的婉转。

“谢谢林老师提醒。”陶念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倔强的固执。恍惚间,林知韫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办公室倔强的女生——也是这样挺直脊背,不肯认错的样子。

这时,陶念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上“监护人”三个字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醒目。

“你到门口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好的,我很快就下去。”

“你忙。”林知韫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我不打扰了。”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电梯的叮咚声在身后响起。林知韫鬼使神差地停在房门前,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她看见陶念快步走出酒店旋转门。

一辆耀眼的红色路特斯Emira正停在VIP车位,流线型的车身在夜色中泛着光泽。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黑色皮衣的高挑女子利落地跨了出来。她栗色的长卷发在夜风中飞扬,见到陶念的瞬间,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不等陶念走近,她就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林知韫看见,陶念的身体是放松的,是没有丝毫僵直和戒备的。甚至还回抱了对方,那个拥抱熟稔得像是重复过千百次。

夜风吹起陶念的衣角,也吹散了林知韫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她机械地刷开房门,却在关门的一瞬间,看见陶念笑了起来——那是她没再见过的,陶念毫无防备的笑容。

***

车门关上后,陆瑾年熟练地启动车辆,红色跑车发出一声轰鸣,驶入了夜色。

“怎么样啊,我的被监护人?”陆瑾年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空调出风口往下拨了拨。

陆瑾年故意拖长了声调,带着她读博时惯有的慵懒腔调。那时作为同门师姐,她没少用这个称呼调侃陶念。月光透过车窗照了进来,衬得她那双含笑的眼睛愈发狡黠。

“夏老师可是让我好好监护你来着。”车驶过跨江大桥,陆瑾年瞥了一眼陶念模糊的侧脸:“重回故地,感觉如何?”

陶念的目光落在窗外,声音很轻,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就那样。工作而已。”

“工作而已?”陆瑾年轻笑一声,趁着等红灯的空档,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你毕业的时候,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夏老师还想让你继续读博呢?”她侧过头,目光中带着洞悉的意味,“可你,偏偏选了‘生源地限制’的晋州?小陶同学,你这‘没办法’……可有点太‘刚好’了。”

陶念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依旧很平静:“我不像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博,考选调生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生源地限制,我报不了别的地方……”她甚至轻轻扯了下嘴角,像是在说服什么,“晋州,是我能报的最好的选择。”

陆瑾年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认识陶念的时候,正是陶念硕士期间。这个师妹身上总有种疏离感,在热闹的组会、读书会里,她永远是最安静的存在。即使后来渐渐熟稔,那份边界感依然存在。

陆瑾年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陶念放在腿上的包包,一个橘红色的毛绒柿子挂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绒毛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正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而摇摆。

陶念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拢住了那个小挂件,指尖拨弄着它有些板结的绒毛。

陆瑾年突然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也是,”陆瑾年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别的城市千好万好,只有晋州……”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陶念,“是你的‘生源地’嘛。”

陶念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没有接话,只是将那个橘色的柿子挂件攥得更紧了些。

陆瑾年笑得有些促狭,镜片后的眼睛却闪着温柔的光:“要是这地方让你受委屈了,我立刻杀回晋州——”她手指比成手枪的姿势,虚虚地对着前方,“替你扫平障碍。”

“不会的。”陶念摇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陆瑾年不知道的是,三个月前那个深夜,当录用通知的电话打开时,陶念一个人躲在宿舍阳台,望着手机屏幕上“晋州市教育局”那几个字,肩膀无声地颤抖了很久。

她更不知道的是,在填报选调生志愿的那天,系统页面被反复打开又关闭,鼠标在确认键上悬停、移开,再悬停……最终,在“生源地限制”的选项框里,那个被勾选的“晋州”,承载了怎样孤注一掷又小心翼翼的选择。

陆瑾年将车缓缓停在一家私房菜馆前,陶念看见,那家店门口的木制招牌在晚风中轻轻地晃了晃。

她熄了火,转身看着陶念,“可是,你要知道,在晋州……”陆瑾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未尽之意。

“我知道。”陶念打断了她,“不要担心我,瑾年姐,更不要为我觉得遗憾。这只是我职业规划的一部分,我其实并没有打算一直留在晋州。”

“我也没有期待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也只是我的一份工作而已,我总得先靠自己活下去。”陶念的眼神不再有年少时那种孤注一掷的炽热,更像一片经历过风雨的湖泊,深邃而平静。

“你长大了,小陶同学。”陆瑾年最终只是这样说,声音里带着欣慰和一丝复杂的感慨。

“如果,”陶念望向远处阑珊的灯火,嘴角扬起一个释然的弧度,“我是说如果,在晋州觉得不快乐了……”

陶念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那我就离开晋州。”

“我只是想顺其自然,瑾年姐。”

“能考上,能回来,能站在这里,已经很好了。”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那个橘红色的毛绒柿子。

夜风吹动路边的梧桐,一片落叶轻轻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是一个温柔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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