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爬山虎将城墙盖得严严实实的,连城门口的牌匾也不例外,目及处皆是绿油油的一片。
沈昭昭站在哲衍城外,透过狭窄的城门向内探去,视野有限,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小道向里延伸着,而两旁尽是茂盛的树木,有的苍翠,有的火红,有的金黄,各个时节的都有。
“说是座城,看上去却更像是片林子。”她评价道。
“管它是什么,进去便是了。”黎墨见惯了光怪陆离,自是心大,刚抬脚,发觉此处设了结界,整座城都被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起初他没多在意,毕竟世间没有他破不了的阵法,就连天牢里的闭锁阵都困不住他,然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攻破,招数皆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这结界就像是一面镜子,与他过招的正是他自己。
眼瞅着黎墨是束手无策了,沈昭昭便让金乌翮试试。金乌翮蓄力俯冲了过去,还未尽力,就轻松进入到了里面,安然无恙,只是变回了原始的形态。
沈昭昭想跟着进去却失败了,金乌翮见状,飘了回来,变身小鸟落在了她肩上。
“为何阿金来去自如,而我们却进不得?”她问。
黎墨分析着这奇怪的结界,里面释出的力量是他从未见过的,谈不上强大,但极为坚固。最为诡异的是,那些草木与这结界浑然一体,互为彼此的组成部分。
一缃衣木冠的男子从深处款款走来,止步在了结界边缘。只见他丰神俊朗,折扇轻摇,玉树临风。
“欢迎二位莅临哲衍城。”他谦谦有礼道:“小生乃哲衍城城主,乔宣。”
沈昭昭回礼道:“我叫沈昭昭,这位是我师父,黎墨。”
乔宣收起扇子,盯着沈昭昭瞧了好一会儿:“姑娘好生眼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黎墨冷哼一声,这近乎套得如此老套,亏他说得出口。
沈昭昭端详着乔宣,他说的话虽轻佻,但态度诚恳,并无调戏之意。
于是乎,她也如实道:“我也觉得乔城主甚是亲切。乔城主可是从种子起就扎根在哲衍城,未去过别处?”见对方面露局促,补充道:“乔城主不必介怀,我们也不是人。”
乔宣朗声笑道:“开门见山、有话直说,沈姑娘这率真的性子,小生甚是欣赏。”
沈昭昭回以一笑:“乔城主客气了。”
黎墨心生不悦,恶狠狠插话道:“别假客套了,还不赶紧放本我们进来!”
沈昭昭自然地接过话,将他的措辞修饰了一番:“乔城主,请问怎样才能放我们进城呢?”
乔宣道:“哲衍城有城规,唯有光明磊落、心无城府者方可入内。”
“何谓‘光明磊落、心无城府’?”沈昭昭问:“是没有**,坦诚相待吗?可只要有思想,便会有心事,这世上又有谁能做到绝对的坦诚呢?”
许是大发慈悲,乔宣退了一步:“能与姑娘一见如故,此等缘分难能可贵,小生愿为姑娘开个后门。”他轻巧道:“只需你们彼此坦白有何事欺瞒了对方即可。”
她瞒着黎墨的事情只有一件而已,虽说天君不让说,可眼下找到四诚,赢了赌约更为重要。
沈昭昭飞快地做出了决定:“师父,我找四诚是同天君打了赌,若是至诚之力能将你净化,我就赢了。”
原以为这一次会有所不同,到头来她还是听信了那虚谈高论,站在了道貌岸然的神仙那头。四诚还未找齐,这一世的结果便已见了分晓。
再度错信的耻辱感袭来,黎墨恨极,一把揪起沈昭昭的领子:“就凭你也想净化本尊?!”
瞧见这一幕,乔宣喜上眉梢,一开始就有如此激烈的冲突,当真是惊喜,他立下这城规为的就是看戏。撕破脸皮,反目成仇,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了。
他往后一躺,两旁的树木伸出枝干将其托住。他摇手变出一果盘,半躺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观赏了起来。
“师父你之前算计了我这么多次,我都没同你计较,我就瞒了你这么一次,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沈昭昭的脸上毫无惧意,更无悔意。
黎墨一下泄了点底气,慌张地松开她,将无所适从的双手藏在了身后:“本尊聚煞而生,至死都是魔,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沈昭昭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你方才是不是非常非常生气,气到想打死我?”
黎墨晃了晃神,见她态度散漫,强压住的火气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你想说什么?”
没想他越生气,她反而更开心了。
“在这等盛怒之下,你仍不忍伤我分毫,若按你所说,真无转化的可能,又怎会手下留情?”她洋洋自答道:“那是因为你有与之抗衡的善念。我与天君打赌,就是想向他证明,魔罗也是善恶交杂的,与他们天神并无不同,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
“倘若真心认为没有高低贵贱,又为何试图改变我,又何来‘净化’一说?”他铁青着脸道:“你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与那些神仙没什么两样。你还不如他们,你比他们还要虚伪!”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垂眸思索着,神情颇为凝重。
乔宣屏息凝神,期待着最终的爆发,可在经过许久的等待后,却见她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师父所言甚是!”她由衷地表示了肯定,铿锵有力。
“什么?”黎墨同乔宣异口同声。
“按你所说,我确实虚伪,不仅虚伪,还伪善,我承认了。”她理直气壮地接受了批评,抬起脚,昂首阔步地步入了哲衍城。
啃了一半的瓜定在了嘴边,乔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轻松通过结界,落落大方地立在了他跟前。
于他而言,坦诚的虚伪究竟算作真,还是假,答案已然揭晓。这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绝不会错,只是对她的放行是否全然纯粹出自于此,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又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此刻当下,他不得而知。
乔宣出神地望着她,见对方的视线绕过了他,直直落在了旁边的果盘上。他心领神会,将果盘朝她那边挪了挪。
“多谢乔城主。”她毫不见外地挑了片最大最饱满的瓜,咬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后才想起外面的鬼煞魔罗:“师父,轮到你了。”
鬼煞魔罗难以置信:“事已至此,你何以觉得我还稀罕寻什么破四诚。”
“为何不稀罕了?”她不解:“为何当初稀罕,现在不稀罕了?变化得如此突然,你就这么生气吗?”
“不错!”鬼煞魔罗咬牙切齿地吼道。
“这样的话岂不正好?你把你瞒着我的事情告诉我,不仅能过关,还能泄愤,一举两得。”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既然你这般要求,那本尊便不客气了!之前在忠雍城从沈岩手中救下你的是扶辰,才不是本尊!”鬼煞魔罗下巴微扬,引以为傲。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耸耸肩,“我相信即便没有扶辰真君,你也会救我的。”
应是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鬼煞魔罗越发不爽了:“你在忠雍城的遭遇因我而起,是我要挟他们,要他们献祭正月十五日子时降生的十九岁少女,之后的种种皆是歪打正着。”
她未表露出过多惊异,唯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何是十九岁?”
“报仇的快乐源于对方的痛苦,若对着的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娃娃,有何意思?”鬼煞魔罗双手叉腰,沾沾自喜。
观赏到此处,乔宣不禁暗暗摇头。他口中想令其痛不欲生的对象就在眼前,当着对方的面直言自己的憎恶,这般口无遮拦、不加掩饰,任她再宽宏大量,想来也是会伤心的。
“报仇也不忘道义,师父的本质果真不坏。”她的语气依旧欢快,但也如他所料,表情变得晦暗不明,远不及方才怡然了。
受到了莫名的褒奖,自负如鬼煞魔罗也略显错愕,假模假样地干咳了几声:“总之,本尊现在就要回魔窟了,你赶紧出来!”他甩甩衣袖,背在身后,不改颐指气使的讨厌模样。
“我不!”她一口回绝:“我一定要找到缚谎索,我可不想输给天君!”
乔宣见她态度坚定,心生愉悦,变出一把椅子和一桌的小食,伸手作邀道:“沈姑娘,请。”
“乔城主真是太客气了!”看见好吃的,她又灿烂了起来,喜滋滋地入了座,却仍不忘安抚鬼煞魔罗两句:“师父你痛快点儿都招了吧,我左耳进右耳出,不会记仇的。”
她一手枣泥酥,一手桂花糕,惬意悠闲,与他同步看起了戏。鬼煞魔罗被气得七窍生烟,而她竟被逗笑了。
“师父你抓耳挠腮的样子好像猴儿啊。”她毫不顾及对方两眼冒着火星,嬉皮笑脸打趣着,两手一摊:“你想教训我,要么完成考验进来,要么就待在这儿等我拿到缚谎索出来,你自己选吧。”
此话一出,无疑是火上浇油,燃尽了鬼煞魔罗残存的理智,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豁出去道:“我先前同意找四诚也是同帛棠打了赌!”
她顿了顿,问:“你们赌了什么?”
“赌你这次会选哪边。”
她歪歪脑袋:“为何是‘这次’?上一次是哪一次?‘哪边’又是指哪儿?”
“自然是指你我大婚那日,你选择了同帛棠一起对付我。”
她点点头,把剩余的桂花糕一股脑地塞进嘴里。许是这一口着实太大,她嚼了许久,才艰难咽下,表情也跟着严肃了起来。
“你们这赌约有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你们打赌的对象是昭熠,而我是沈昭昭,不是昭熠。所以,对象有错,你们的赌约不成立。”
她说得极为认真,像是宣布公告一样不容置疑。只是未等对方深究,她又立马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不过师父你放心,”她乐呵呵道,”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话似有奇效,瞬间平息了鬼煞魔罗的怒火,可未等他高兴多久,只听她紧接着道:“好了师父,你赶紧再试试进不进得来。”转变速度之快,好像方才全是在应付而已。
这次鬼煞魔罗一反常态,显得极为平静。但他阅戏无数,自然清楚,往往越是平静越是暗潮涌动。
果不其然,他又一次猜对了。
“不用试了,”鬼煞魔罗阴沉道,“我欺你瞒你之事何止这几件。然那又如何?这是你应受的。本尊打道回府了,你爱来不来。”
“师父等等!”她试图挽留,却还是无情丢下了。
“乔城主,”她扭头转向他,“这下该如何是好?师父他貌似真的生气了。”
她的脸上有无辜和困惑,但无半丝焦虑,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丢失了什么。可以说她是漠然的,但又不完全准确。朝外前倾着的身子,没有完全踏落的脚掌,无一不流露出她欲追随鬼煞魔罗而去的想法,是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本能。
于是,他也装作没有察觉。
“姑娘来哲衍城是为了缚谎索?”
“乔城主可愿相赠?”
如他所愿,她的注意力轻易就被转移了,方才难以名状的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期盼。
他缓缓起身,微笑道:“缚谎索就在城内,还请姑娘随小生来。”
沈昭昭大喜,跟着乔宣朝里走去。一路上她新奇地环顾四周,发觉不管走了多久,映入眼帘的始终是茂茂萋萋的一片,莫说民宅了,就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按耐不住好奇,她开口问:“为何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乔宣解释道:“哲衍城容不下伪饰,世人或虚情假意,或讹言谎语,所以即便他们能侥幸进城,也无法长住。”语气淡淡,像是在说寻常事一般。
沈昭昭不以为然:“可这世上也有迫于无奈的违心和出于善意的谎言,乔城主何必如此苛刻?况且有时真话带来的伤害更大。”
乔宣未立马驳斥:“小生有一小故事,不知姑娘可愿一听?”
“愿意愿意,我最爱听故事了。”沈昭昭点头如捣蒜。
乔宣摇着纸扇,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他们的养子在即将满六岁的时候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奄奄一息时仍记挂着生母。那家人在未知生母来不来得了的情况下,骗他说,快到了,快到了。”讲到这里,他停下卖起了关子:“你猜结局如何?”
沈昭昭依据多年来看话本的经验推测道:“那孩子靠着信念,顽强地活了下来。”
乔宣未置正确与否,只是将故事继续了下去:“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希望与失望两端不断徘徊,每次重燃希望都需要比上一次更大的勇气,而所换得的失望也一次比一次更趋近于绝望。就这样,他苦苦支撑了三日,才得以往生。”
“真可怜,早知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将真相告诉他。”沈昭昭惋惜道,神色滞钝,好似为了符合常情而巧言附和。
“不错,”乔宣认同,“逐步绝望的过程比死亡更痛苦。谎言终有被揭穿的一日,届时真相不论多残酷,都远不及得知别骗的那一刻。”他又问:“姑娘觉得那家人撒谎可是出于善意?”
“他们爱他,想要留住他,这也无可厚非。爱出于善念,所以他们应是出于善意的吧?”
“明知他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却抵死不放,他们顾及的是自己的不舍,而非对方。自私自利,怎能称之为‘爱’,又怎能称之为‘善’?撒谎者或别有用心,或难以启齿。追根究底,皆是有利可图。所以谎言就是谎言,不论如何修饰,都掩盖不住奸诈怯懦的本质。”
沈昭昭若有所思,良久才又开口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夙愿未偿,在绝境中死去,险些化为厉鬼。好在他温良宽厚,抵住了怨恨侵蚀。经此一难,因祸得福,修得了正果。”
“这个结局也算是圆满。”沈昭昭释然一笑:“乔城主,你可还有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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