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招当真是屡试不爽。
只是为何她心中愤恨未减半分?沈昭昭想,定是因为她的仇还未报尽,所以才未能消散。
接下来还有湛泽雨、沈岩、忠雍城,她要亲眼看着他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她要他们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眼下最大的阻碍就是这瓶子,得想办法出去才是。
“唉,为师对你很是失望。”她听到了黎墨讨厌的声音。
“此话怎讲?”
“复仇应让对方痛苦,而不是替他解开心结。”他不知何时平复了下来,摆起了教书育人的姿态:“才学了一点皮毛,就准备欺师了?”
“你这是疯了吗?”
“正是。”他骄傲道:“不成疯,怎成魔?”
本不高兴去深究他装疯卖傻的意图,可见他如此得意,方才的快感转瞬而逝,她想让他再也笑不出来,永远都笑不出来。
“不过你无需灰心,现在你是缕精魄,困在这瓶中,自是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
那面目可憎的家伙又开始了他自以为是的说教,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搭理。
“待你回到肉身……”
此话正中下怀,她挑挑眉,重新看向他。
“……再经为师一点拨,保证立竿见影,定能突飞猛进,一雪前耻。”
“太好了,”她弯起眼睛,撑开嘴角,按记忆里的样子,努力笑着,“那就有劳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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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墨从融魄壶中出来,壶身已洁净如初。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明明面色沉沉没有任何情绪,看上去却是四分五裂的,像有一道口子贯穿了他,撕扯着他,比身上那些陈旧的疤痕更真切,更彻骨,并且永远都无法愈合。
没有片刻犹豫,他收起瓶子,赶回哲衍城,只见那里已是翻天覆地。
碍眼的花花草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盛着食物的锅碗瓢盆,若不是牌匾尚在,他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没有深想,他直接往里闯去。触碰到结界的那一刻,一击钻心刺骨的痛感袭来。
他强忍着后退了半步,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错愕不已。
这是……闭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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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松的外壳没有多余的甜味,酥油和芝麻的香气与微甜的豆沙内馅中和,恰到好处。最最合她心意的是,豆沙并未完全碾碎,偶尔还能嚼到红豆颗粒。
“太好吃了!”沈昭昭享用着从盘中取出一口酥,声情并茂地感叹道:“原以为缚谎索是用来鉴别真伪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妙用。”
“坦诚不单是与外界事物,更是与内心真我。缚谎索将内心如实呈现,为的是让你直击自己的感受。本质上,它是一护身法宝,鉴别真伪也是为了免除谎言的伤害。”乔宣替她擦去嘴角的碎屑,含笑道。
沈昭昭似懂非懂,嘴里的一口酥还未完全咽下,就又瞧上了一旁的藕粉桂花糖糕。刚要下手,猛地感应到了什么,匆匆拍去手上碎屑,欢腾着朝城门口奔去。
他回来找她了,她就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师父!”她朗声唤他,可迎接她的却是张复杂艰涩的脸孔。
一开始他也是同等欣喜的,扬起的嘴角带动了面颊,在即将抵达眼底时骤然止住,最终呈现的笑容是破碎的,勉强的,违心的。
这一系列细微的表情悉数落入眼中,过于清晰,不得不面对。
“你既回来寻我,见着我又为何不开心?”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重重顿了一下,双唇稍启,她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要骗我。”她赶在他否认前抢先道,扬起手腕:“我戴着缚谎索,所以你不要骗我。”
他先是有些诧异,然后踟蹰着道:“既然得手了,那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去找倾取鼎。”
“你又稀罕去找四诚了?为何?”
“因为你想要。”
他定定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绵软,前所未有的深情,而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并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通过她延伸到了更深更远处,那是她此生此世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并不是在对她说话,他的温柔更是与她无关。
她无法开心,更无法伤心,淤堵感不断积压,这种难以名状的不适又将她尖锐的一面引了出来。
“因为我,还是……”她暂停了一下,好集中全部注意力捕捉他脸上所有的变化,“因为昭熠?”
如愿以偿地看到那碍眼的柔情分崩离析,化为忧惧,化为苦痛,胜利的滋味是痛快的,但仍不足以让她开心。
“她那样对你,你仍旧深情不移,莫非这痴心不改也是入魔的条件之一?”她言辞咄咄,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些。“若是这样可就难办了,”她夸张地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被负了还留恋不舍,如此轻贱,难度甚高,弟子可做不到……”
她停了下来,没能再说下去。这些话未能奏效,相反的,那些能带给她愉悦的忧惧和苦痛好似因此得到了缓解,他变得平静极了,平静得让她茫然。
他等了她片刻,确认她说完后才开口回答了她的疑问:“是因为你,也是因为昭熠。”他一字一句,确信无疑:“你就是昭熠。”
“我不是昭熠。”她反驳道:“我没有她的记忆,我甚至都不认识她。”
“你戴着缚谎索,理应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他给出的证据不容置辩。
“可你算计我是因为她,待我好也是因为她。自我们相识以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何曾因为过我?完完全全,仅仅因为是我?”
他沉默了,没有直接回答但也给出了答案。
“我不走了,我决定留在哲衍城了。”她后退一步,与姗姗而来的乔宣站在了一起。
纵使不知前因后果,也不妨碍乔宣为之一喜:“此话当真?”
她想要微笑,发觉嘴角又僵又沉,怎样都提不起来,不得不以昂扬的语调填补笑容的残缺:“当然当真啦,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又有乔城主讲故事给我听,天地间还有比这儿更舒心的地方吗?况且,至少乔城主待我好,是因为我是沈昭昭,不是因为昭熠……”
她自信地说着,直到乔宣略带惶窘地侧过脸,逃开了她的视线。
“你也是因为她?”
她蓦地笑了起来,并非出于快乐,只是那淤积的情绪胀满了胸腔,若不释放可能就要炸裂了,而如今可以释放的途径就只有笑了。
食物在这放肆的笑声中急速**,碟盘崩裂,碎片四溅。
金乌翮忙化为羽盾将她裹住,这一举措更是让她一下笑弯了腰:“阿金我险些忘了,你与我的羁绊也是因为她……”
话音一落,金乌翮便被一股力量击出了结界外。
没了金乌翮的庇护,锐利的碎片瞬间划开了她的衣服,划破了肌肤,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她浑然不觉,这一次的疼痛不但不可怕,反而令她舒心,令她愉悦。
“这么一想,将我看作沈昭昭的,竟只有忠雍城那帮人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那帮一心想我死的人了……”
乔宣见状想要上前,但也被击飞了出去。
白烟自地下渗出腾升,盖住了满地的狼藉,笼罩了整座哲衍城。
她体力透支再也笑不动了,倒了下去,倒在了一团洁白柔软的雾上。
时间缓慢了下来,目及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寂静得诡异,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回忆都被分解成了碎片,细小清晰。
若能永远这样下去也不错,她想,外面的一切都将与她无关,也无需再为了那些不相干的情绪波动起伏了。
她渴望变得渺小,变成透明的,这样便能匿于这渺茫的苍白中消失不见了。她侧过身蜷成一团,这是她最舒服的姿势。
就这么睡去吧,她想,睡上一辈子,待醒来时,她就是昭熠了,是那个万众爱戴的上神了。到时候她会怎样,会在哪里,有谁在乎呢?大家都不在乎,那她也不在乎好了……
“我在乎啊……”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有些耳熟,有些遥远,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温柔的触感自后脑传来,似是有人在轻抚着她,一下一下,抚去了她所有的伤口。
那是一只又宽又厚的手,掌心指根处有一层厚茧,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她没有睁开眼睛,但她看得到。
声音有了具体的样子,像极了沈岩。她知道,他不是他,他注视她的眼神满是慈爱。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我不是昭熠,我甚至连‘沈昭昭’都不是。”
“你就是你,是爹的女儿。”
“爹……爹……”她默念着这个许久没喊过的称呼,觉得安心极了:“爹,我想留在这里。我不走了,好不好?”
“你当然可以留在这里,只是爹不是真的,这里也不是真的。你知道的。”
她莞尔道:“头一次碰到假的这么快就承认自己不是真的了。”
“你需要一个安心可靠的形象,于是创造了我。你不了解寻常人家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可依据的对象只有沈岩,所以我很像他。我不是真的,可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说得娓娓动听。
“真心话需借由虚构的形象方能直观面对,如此想来,真真假假好似没有那么重要。既然不重要,又何必看重呢?”
“确实可以不重要,但只要你这么想了,反倒证明它重要了。”
她皱起鼻子:“我都被你绕糊涂了。”
“你不糊涂,你比谁都清楚。”他点点她的鼻尖:“爹的女儿是这世上最聪慧的。”
·
与里面的温馨截然不同,外面的空气是凝固的,除了金乌翮不断撞击结界的声响,再无声息。
乔宣看向阴晦的鬼煞魔罗,没了缚谎索,他对付他就同践踏花草般轻松。他并非不畏惧,只是当下最令他心悸的是这个世界,这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充斥着谎言却真实的世界。
他不自觉地摸向左手食指,那里已空空如也。他轻轻搓揉着,这么做能带来些许慰藉。
“她在里面是否安全?”
对方突然出声,他有些措手不及,稍稍回了回神道:“何谓‘安全’?安的是心,全的是身,抑或反之?”
鬼煞魔罗瞪着他,下颚紧绷,似能听到牙关咯咯作响。
他在强压怒火,他费解为何。没了初识时的狂妄自大,他变得小心翼翼,像是终于有了不愿失去的东西,懂得了珍惜与害怕。
“本尊没耐心跟你咬文嚼字,”鬼煞魔罗凶狠地说道,”我要她身心皆安然无恙!”
即使不敌对方,也不能示弱,他越蛮横,他就越不配合。
乔宣扬手,长袖一甩,纸扇一展,置身事外道:“不安全你又能如何?”
“上天庭,找神仙解了这闭锁阵。”
“当真大言不惭,”他睨眼看他,“神仙会听你差遣?”
“那就求他们。”
“求他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她没事,怎样都好。”
乔宣极为震惊,他居然在这不可一世的魔头脸上读出了卑微。
他惊于自己在没有缚谎索的帮助下,仍能敏锐捕捉到对方最真实的情绪,更惊于那稍纵即逝的卑微是那么依稀但又足够真诚,足以让他放下片刻的成见。
“这不是闭锁阵,”他解释道,“是缚谎索依据她的认知模拟出的心防,用于防御可预见的伤害。疼痛是一种警告,越强烈就代表着越危险。”
“伤害……”鬼煞魔罗被这两个字慑住,“该怎么办……”他投来的目光盛满了无助的畏惧,近似乞求地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叱咤三界的魔尊流露出的脆弱令乔宣心生怜意,可惜他安慰不到他,因为他只说真话:“缚谎索的结界只有佩戴者能解除,全由其意念决定,外界能否干预,干预多少亦由其自行定夺。所以你若是希望她出来,那请恕小生直言,除非她自愿,否则没有任何办法。”
“照你所说,我现在说的话她是有可能听到的。”鬼煞魔罗敏锐地从他地话语中捕捉到了一线希望。
“是。”
“那就好。”鬼煞魔罗上前一步,面向着结界道:“沈昭昭,你是她的转世,你就是她。即便你不愿意,这也是事实。不过你们确有不同,她耀眼强大,是在暗无天日的杀戮中照亮我的第一束光……”他的声音悠远深长,留恋又虔敬,“而你平凡、弱小,倔头倔脑,总同我唱反调……”他数落着她,语气却不自觉地柔软,略显生涩地吞吞吐吐了起来,“但……但很温暖……是的,你很温暖。因此,我不想再过回从前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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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了?”
“温暖……我是块炭,还是件裘衣?”沈昭昭嘟囔道。
“你是开心的。”他轻笑道。
“明明决定不再搭理他,却被他三言两语就给说动了。你说,这是为何?”
“你很在意他,不然也不会听见他的这些话。”
“我喜欢他,很喜欢。我想要一直同他在一起,我希望我们之间只有我们,没有其他,没有昭熠。”
“没有昭熠就没有你,不止你,你口中的‘我们’,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他们神仙修炼却来折磨我们凡人,这是什么破道理。”
“你说这话的样子很他。”
“我是他座下头号大弟子,自然像他。”
“仅是这样?”
“那你说为何?”
“我即是你,倘若你真不知道,我又从何知晓?”
“又在那里绕圈子了。”
“你会想明白的,只要你坦诚面对自己,多倾听内心的声音,你会弄明白你对他究竟何种感情的。我相信你。”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只要你有需要,我随时都在。但下次见面,我未必是这副模样了。”他顿了顿,格外严肃道:“我也希望自己不再是这副模样了。”
“我会想你的。”她抱住他,这个怀抱是如此暖和柔软,是她不曾体验过的舒适安稳。 “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别再面了,”她收紧双臂,努力记下这种感受,“不然下次我可能就真的离不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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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的身影背对着他,即便隔了段距离依旧高大,只是撑起这具身躯的脊梁似失去一股力量,不再挺拔立,整个轮廓显得有那么点萧索,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怜。
乔宣挪目至那密不透风的白雾,里面依旧悄然无息。
缚谎索建构出的世界有多安逸,有多容易沦陷其中难以自拔,他深有体会。要是她选择活在那个世界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难捱的、需要想办法坚持下去的,从来都不是身处其中的那个。
就在此时,浓雾消散,周遭回到了原始的荒芜,徒留下岌岌可危的城墙和茕茕而立的牌匾。
她走了出来,毫发无伤,缚谎索变回了绳环垂于她掌心。
金乌翮一个冲刺飞了过去,许是想方才的事情,在距离一尺处又停了下来。
“没事了,阿金。”
听到她这么说,金乌翮这才壮起胆子,落到她的肩头,用羽毛轻扫着她的脸颊,撒起了娇。
鬼煞魔罗见状也想上前,可她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向了他。
“这缚谎索当真是宝贝,只可惜我承受不起,辜负了乔城主的一番好意。”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欲将缚谎索还给他。
他没有立马接过:“姑娘心意已决?”
“那些都是假的,无论多真实多美好,都是假的,我不想活在虚假里。”
“只要你坚信不疑,那便是真的。”
“我没有乔城主这般的信念,无法将所谓的‘真实’建立在自我欺骗之上。”
“活在你所谓的‘真实’中,难道不痛苦吗?”
“只要感知不到谎言的存在,便不会痛苦。”
“这又何尝不是在自我欺骗。”
“乔城主说的是,但姑且先让我这么过着吧。我想要糊涂一些,轻松一些。”
她又不适时宜地笑了,可能说的能做的,他都试过了,事已至此,他不愿再勉强:“缚谎索我已赠予姑娘,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
“多谢乔城主!”她惊喜地收下缚谎索,许诺道:“待寻得倾取鼎,我会回来看你的。届时我告诉你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你再同我讲新的故事,可好?”
这次的快乐是发自肺腑的,唯有真情实感才能感染旁人。
他笑道:“好。”
她伸出小指:“那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他同她勾了勾手:“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他们言笑晏晏,气氛甚是融洽,全然不顾角落里的阴霾。
鬼煞魔罗双手抱胸,脸色快与他的衣裳融为一体了。
等到他们差不多结束,他才晃晃悠悠飘了过来,故作漫不经心道:“你同这树妖怎有这么多话好讲。”
“乔城主是我离开忠雍城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自然要好好道别。”
鬼煞魔罗冷哼了一声:“讲几个故事就推心置腹了,未免也太好骗了。”
她不拿正眼瞧他,阴阳怪气道:“我确实好骗,不然怎能当你的徒弟?”
鬼煞魔罗愣了愣:“你这是在发脾气吗?”
她掩嘴一笑:“师父说笑了,我连生气都不会,又怎会发脾气呢?”
鬼煞魔罗被说服了,默默点了点头,随后清清嗓子,磕磕绊绊道:“我、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
她眨巴眨巴眼睛:“你同我说话了?什么时候?”
“就是方才,你在里面的时候。”鬼煞魔罗有点儿庆幸,又些失落地问:“若是没听见,你为何愿意出来?”
她自豪地拍拍胸脯:“自然是靠我强大的意志力和独具的慧眼识破了假象。”她坏笑着凑近他:“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听到就算了。”鬼煞魔罗两袖一挥背于身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她几步跟上他,不依不饶道:“我好想知道,你再说一次呗。”
“好话不说第二遍。”
“你是夸我了吗?”
“算不上夸。”
“那是说我坏话了?”
“也谈不上。”
“神秘兮兮的,越神秘我就越好奇,就更想知道了!”
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过于夸张了,她说的是假话,但脸上洋溢的笑容是真心的。
鉴别真假是这般简单,分辨对错却是如此困难。他不知道她的决定是对是错,但目前看来倒也不坏。
待他们消失在视野尽头,乔宣收回目光,转头望向那片荒芜的废墟。
这是他的立根之地,也曾是缚谎索为他圈得的净土。与外界隔绝了上百年,如今没了庇护,是否凭自己之力抵住喧嚣,坦然自处?
他同样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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