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八章

自离开哲衍城后,沈昭昭就变得有些奇怪,常对着铜镜摆弄着发髻做鬼脸,还时不时与金乌翮窃窃私语的。

他们按金乌翮所指的路线缓慢前行着,她想闲逛,他也由着她。

途中偶遇一小摊贩,她在那堆破铜烂铁里淘出了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册,那书字若蚊足,封面写着“女子宝典”四个大字,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本子,而她却视若珍宝,不仅随身携带,还挑灯夜读,本就破破破烂烂的册子都被快被她翻散架了。

几经埋头苦读,她的怪异行径也日益加剧,不仅对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产生了兴趣,肢体也开始变得扭捏,还总怪声怪调地同他说话,像是嗓子里卡了刺一样。

即便抵达了倾取鼎所在的睽寐城,她也依旧让他无法省心,此刻正与他僵持于一名叫“宾至”的酒楼门口。

见她好几日没怎么吃东西,难得想体贴一回,她反倒矜持起来了。

“你确定不进去?”他又问了一遍。

“师父有心了,弟子不饿。”她掐着嗓子说道,还不忘保持僵硬的笑容。

这时酒楼里的小二端着一盘蹄髈从他们面前经过,她望眼欲穿,深吸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目送它离开。

“这浓油赤酱的蹄髈肥瘦相间,想来定是轻松脱骨,一抿就化。”他逗她道:“你不想尝尝吗?”

他说的没错,这蹄髈肯定很好吃……沈昭昭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心中默念着《女子宝典》的内容:纤弱娇柔,不盈一握,方显女子魅力。反复默念三遍后,咬咬牙:“不饿。”

酒楼的老板娘恰巧看到了这幕,了然一笑,迎了上去。

只见她桃腮杏脸,媚眼流盼,朱唇轻启:“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最近进了一批上好的雪燕,可搭配杏汁食用,不仅口感滑嫩,还能美容养颜。”嘴上招呼着“二位”,整段话却都是对着沈昭昭说的。

听到“美容养颜”这几个字,沈昭昭心头一动,顾虑瞬间被打消,连连点头,步入了酒楼。

又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老板娘面满春风地吩咐小二让后厨着手准备,领着他们来到一靠窗的座位,为他们斟茶道:“二位可是第一次来我们睽寐城?”

见黎墨没准备搭理,沈昭昭便接话道:“是的。”

“真是巧了,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涤瑕节,二位真是会挑日子。”

“涤瑕节是做什么的?”

“涤瑕节是我们这儿最重要的日子,临近上元节,却比上元夜更为热闹。”

沈昭昭顿时有了兴趣:“那到时候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岂止好吃的好玩儿的,届时圣女还会出关主持荡垢法事,为睽寐城祈福。”

听到此处,黎墨插话道:“你们这圣女师承何处?有何本事?”

老板娘敛起谄笑,双手交叉搭于肩上,恭敬道:“圣女拜于神通广大的通天神君座下,有一神鼎,可知达天命。睽寐城能如此富足丰饶,全凭神鼎保佑。”语毕欠身行礼,以表敬意。

沈昭昭与黎墨交换了下眼神:“如此盛事,错过确实可惜。”

说了这么多,就等着这句话。老板娘喜不自胜:“二位可有合意的客栈?若是没有,妾身推荐对面的如归客栈,那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客栈。”

如归?宾至?沈昭昭问:“那客栈也是老板娘你开的吗?”

老板娘也不否认:“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她盛情难却,他们也确实需要个落脚地方。沈昭昭顺情道:“那就劳烦老板娘了。”

又成了一笔。老板娘娇媚上翘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妾身这就让人去准备。”说完便扭着纤细的腰肢离开了。

巧言令色,油头滑脑,狐狸精果真精明,就像帛棠一样。帛棠这家伙的真身该不会就是只狐狸吧。黎墨想象着帛棠长出尾巴的样子,努力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他的目光在老板娘身上驻足了片刻后又傻笑了起来,如宝典所言,这是心动的表现。沈昭昭看向那摇曳生姿的背影,娉婷袅娜,确实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魔也不例外。这个道理她当然晓得,但他喜欢的不应该是昭熠那样的吗?老板娘跟昭熠相去甚远,果然如宝典所言,男人也好,男魔也好,都是又花心又贪心的。

就在她抿嘴腹诽时,那招展的身姿又重回到了他们跟前:“方才忘记问了,二位开几间房?”

黎墨想也不想地伸出两指:“两……”

“一间。”

“什么?!”黎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昭昭。

沈昭昭盯着老板娘,皮笑肉不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一间房就好。”

老板娘瞧出了她这么做的目的,大方回以一笑:“好的,妾身明白。”恰逢小二端来了刚做好的雪燕,她识趣道:“二位慢用,妾身就不打扰了。”

面对潜在威胁,不可小鸡肚肠失了仪态,落落大方,旁敲侧击,方显正室之姿。沈昭昭摸摸怀中的《女子宝典》,里面所讲的果真都是金玉良言。

黎墨正要就开房一事问个说法,没想被沈昭昭抢了先机。

“师父,通天神君是谁?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天上真的有这么一位神仙吗?”她翘着小指,舀了一勺雪燕,小口品着,全然未觉自己的话有任何不妥。

他从未听闻天庭有这么一号神仙,再说光是“通天”有何厉害的,在可畅通三界的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黎墨摆好派头,正准备耀武扬威。

“什么狗屁通天神君,不过是那妖女招摇撞骗,操控人心的把戏罢了。”

打断他的声音源于酒楼窗外,他们寻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中年男子,大约五十上下,太阳还未下山,就以黑色披风遮掩住全身,只留了半张脸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胡俪卿是那妖女的爪牙,二位莫要被她妖言蛊惑。”男子小声地说道。

沈昭昭一惊:“方才那位老板娘叫胡俪卿?”

“正是!这是城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瞒着二位了。胡俪卿不是人,她就是一骚不可闻的狐狸精,本该宰了祭天的,却被妖女包庇,留得了一条贱命,在这里作威作福。”男子表面上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实际上却说得痛快。

沈昭昭见他咬牙切齿,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便问:“她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男子嗤之以鼻:“狐狸精生性阴险狡诈,擅用邪魅之术蛊惑人心,人人得而诛之。二位一表人才,不如为本官所用……”

黎墨听不下去了,讥嘲道:“我们才华横溢我们自己知道,轮不到你这凡人指手画脚。况且人心本就险恶,何需外力操控蛊惑?你们就喜欢将责任都推给怪力乱神,把自己摘得干净。”

“一派胡言!”男子恼羞成怒,未听出黎墨的弦外之意,只是见他不像泛泛之辈,不敢轻易招惹,撂下一句:“本官不同尔等愚民一般见识!”后灰溜溜地逃走了。

《女子宝典》有言:男子多好大喜功,在其彰显气概时适当加以吹捧,必有奇效。

沈昭昭及时地为他送上了掌声:“哇,师父这番话震耳发聩,发人深省,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虽然她说话还是怪里怪气的,但所言非虚。黎墨欣然接受,心里美滋滋的。

宝典令她如此受用,定要好好感谢著者才是。饮下最后一勺雪燕,沈昭昭急匆匆道:“师父,你先回房吧,我想再到处逛逛。”

“要逛就一起逛。”

沈昭昭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师父放心,有阿金在,不会有事的。”金乌翮信心满满地挺起胸膛。“再说我还有缚谎索呢,若有危险,直接躲到结界里,谁都伤不了我的。”听到这话,金乌翮别过头,短促地“啾”了一声,似还在为缚谎索模仿他的事情生气。

缚谎索的结界连他都破不了,确实安全。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黎墨断然拒绝:“不行。”

“要不然师父你给我个可以随时联系的法器,就像神君的这个长生结一样。”沈昭昭指了指系在腰间的长生结。

黎墨不爽道:“石像早就还给他了,你为何还留着这东西?”

“因为好看。”沈昭昭振振有词。

黎墨无言以对,看样子她是铁了心了,那便只好由他让步了。不过他才不要与那老顽固一样,他最讨厌这些个故弄玄虚的法物。

他抬手在她内关处点了一黑色小点,这样一来,便能随时感应到她,在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赶到。

他摸摸她的脑袋,叮嘱道:“莫登高,莫嬉水。远离偏僻之地,热闹也要少蹭。别轻易相信陌生人,陌生妖也不行,知道吗?”

“师父,我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凡人,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沈昭昭小跑着离开了,边跑边偷乐,难得见他如此温柔,他的关心更是让她格外高兴。

随着她背影渐远,黎墨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垂眸看向手中多出的青丝,紧紧握住,随后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沈昭昭其实并未走远,在确认黎墨走后,折回酒楼,来到了账台前。

胡俪卿正抵着头在那里算着账,沈昭昭拿出《女子宝典》塞到她眼前,神神秘秘地问:“老板娘,请问这本《女子宝典》可是你所著?”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能见到这书,真是怀念!” 胡俪卿惊喜地接过书,信手翻了起来,见里面空白处皆是密密麻麻的注解,会心一笑:“不值一提的拙作能被姑娘这番拜读,妾身真是受宠若惊。只是这里面皆是些七八十年前的一隅之见,姑娘莫要尽信了。”

《女子宝典》已被她奉为圣典,她不希望它被诋毁,即便是著者也不行。

“才不是一隅之见,里面的招数很灵验,我已亲身试验过了!”沈昭昭有理有据地发出了抗议。

胡俪卿心领神会:“姑娘可是受困于男女之情?”

“你怎会知道?”

胡俪卿冲她眨眨眼睛:“这可是我们狐狸精的拿手绝活,姑娘你随我来。”

***

“星枢老头……”

黎墨刚来到司命阁,还未讲明来意,就被星枢天尊打发道:“老朽同天君约了棋局,你自便。”说完便拂袖而去,整座司命阁徒留下他一魔,任其为所欲为。

他本也没打算客气,直奔万劫轮转灯,将方才从沈昭昭那儿摘下的青丝系于灯芯顶端。

烛火顿然亮起,有画面投映于半空中,那是昭熠这五百年间的经历,每一世的灾劫似走马灯般他的眼前展开。

第一世,她刚呱呱坠地,还未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被喜男厌女的父母捂死在襁褓之中,草草埋在了一棵枯败的银杏树下……

第二世,她在继母的虐待中长大,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苟延残喘地活到了五岁,最终被一锅沸油烫熟了五脏六腑,肠穿肚烂而亡……

第三世,她是个男孩,因先天腿不能行而遭遗弃,好在被一心慈的妇人拾得,将其收养,视如己出。妇人有一女,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日家中走水,二人同困于火海之中。火势危急,只能救一人,妇人几经思量,还是选择了亲生女儿……

第四世,她安然无恙地活到了十八岁,与同村的男人成了亲。婚后的第一年她诞下一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直到那男人错信狐朋狗友,被骗光了积蓄。自此后,他日日买醉,到家便对她拳脚相加。她一直隐忍,直到他开始迁怒于他们的儿子。她多次向官府求助,皆被“清官难断家务事”的理由搪塞,回家后迎接她的是变本加厉的暴行。绝望中,她在饭菜中下了毒。她将她的孩子从梦魇中解救了出来,而自己被官府判了死罪,凌迟而死……

因犯了杀孽,第五世她堕入了畜生道,成了条白色的小狗,诞生不久便因毛色喜人被一财主买下。寒冬将至,财主开始张罗缝制裘衣,见她通体雪白无瑕,便起了念头,想将其一道缝进去,还美其名曰“点睛之笔”,即便那点皮毛不过碗盆大小。在凄厉的惨叫中,她被数名家仆生剥活剐。事后那人似是意犹未尽,见她仍有气,便玩着叫了叫她的名字。听到主人的呼唤,奄奄一息的她还是做出了反应,颤抖着撑起鲜血淋漓的身子,向他走去。他被逗得捧腹大笑,下人们见他笑了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黎墨看不下去了,扬手灭了烛火。

“永生永世皆被至爱所弃,这个劫数还真是残忍。”

恶心巴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同飘来的,还有同样讨厌的沉香味。黎墨敛起情绪,挖苦道:“如此三心二意,不怕输给星枢老头,沦为你们天界的笑柄吗?”

“即便是闭着眼,赢天尊也卓卓有余了。”帛棠执起万劫轮转灯,低头把玩了起来:“你说,这最后一世她会以何种方式被背弃?”

本以为忠雍城一劫便是这一世的劫数,听帛棠的意思,好像远不止于此。但无所谓,再大的灾劫又如何,这一世有他在。黎墨道:“我不会让这劫数应验的。”

“劫数是天罚,天罚即天道,天命不可违。就算你能保全男女之情,但其他情感远非你能掌控得了的。”

黎墨厉色道:“我偏要逆天改命!”

他向来爱大放厥词,大逆不道之言只要出自他之口,就变得稀松平常,不痛不痒。帛棠面不更色,放下万劫轮转灯,抬眼看向他,问:“你与天命对抗了上千年,可有成效?”

受到藐视,黎墨极不服气,却也无从反驳。他是由煞戾之气凝聚而成的,暴戾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正道说他会涂炭生灵,会祸害三界,他本是不以为意的,可在与他们抗争的过程中,他确实双手沾满了鲜血,与三界为了敌。他不信命,而他的不信偏偏促成了他的命。

见他无话可说,帛棠下颌微扬,继续道:“你大可继续叛道而行,让她经历你所经历的,承受你所承受的……”

“那我就当上天君,收回成命!”黎墨冷声打断道:“你们神仙将至诚奉为天之道,得天道者便可统领三界。”

难得他动了回脑子,做了点功课,只可惜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帛棠笑道:“如此有信心?你可知如何合成至诚之力?”

“无妄即至诚也,她定能合成至诚之力。”

“倘若如此,那就代表她这次仍选了我,你可就输了赌约。”

只要能救她,谁还在乎那破赌约。“输了就输了!”

帛棠啧啧称奇:“争强好胜的鬼煞魔罗竟主动认输,这可是值得载入三界史册的稀罕事儿啊。”

黎墨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要走,又听他叹气道:“只可惜啊,你这如意算盘怕是未能如愿了。残魂缺魄者无法合成至诚之力,而她的四魄受戾气浸染,归位后有入魔的可能,不仅失了资格,更是有损神格。”

因为愚钝,他误会了她五百年,如今又因愚执拖累了她。这一刻,黎墨想要认命了,这班神仙说得没错,他的确至愚且无可救药,他的确是阻碍善法的业障!

既然要涂炭生灵、祸害三界,那就做绝做狠,要骇天动地、惊神泣鬼!他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无论对方是谁,无论要付出何等代价!

他走向帛棠,腥目锐利:“那我便弑君篡位!”

“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帛棠不怒反笑:“只顾着眼前,不思量往后,只想着自己所欲,不考虑对方。看来当年阿慎没说错,她的良苦用心到头来真是徒然一场。”

这家伙说话向来不中听,这一次更是尤为刺耳。“闭嘴!”黎墨怒吼着,扬起魔焰朝他挥去。

帛棠侧过身子,轻巧避开,魔焰击中了身后存放命卷的高柜,刹那间火光四起,飞快地蚕食蔓延开来。

“你越气,越证明我们没错。”帛棠屹立于熊熊黑焰中,气定神闲。

黎墨冷嗤道:“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想我们称心如意,也不是没有办法。”帛棠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可想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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