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被胡俪卿领着来到了如归客栈最里处的一房内,按里面的陈设判断,应是她自己的住处。她将梳妆台上妆奁等杂物挪开,掀开台布,一类似八卦罗盘的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用月老树做的桃花台,上面刻的是怜心阵,可算得你意中人的心上人。”她介绍道。
“这般神奇!”沈昭昭凑上前去:“若二者皆不是人,也能算出吗?”
与人待久了,便习惯事事以人为先了。胡俪卿更正道:“三界之内一切有情感的万物皆算得。姑娘身上可有什么对方赠予的物件?”
沈昭昭指指胸口:“他给了我内丹。”然后又抬起胳膊,指指内关处:“还有这颗痣。”
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真是小气。胡俪卿心里嘀咕着,说道:“你内丹中混有他的煞气,将就能用,在这阵中注入妖力即可。”
沈昭昭照做了,果真成功触发了怜心阵。她既兴奋又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速转动的罗盘,心扑通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罗盘停止了转动,上方浮现出了占卜结果:“日明盛光,昭然若揭。”
胡俪卿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沈昭昭。”
“日明为昭,当真昭然若揭。两情相悦,真是可喜可贺。”胡俪卿恭喜道,却见对方脸上全无喜色。
“不是两情相悦,这卦上所述的不是我。”沈昭昭闷闷道。日明为昭不假,但盛光即熠也,他心上的不是她,是昭熠。
狐狸精八面玲珑,善解人意,胡俪卿更是个中翘楚。当年她自诩通晓男情女爱,盛名远扬,找她排忧解难的遍布各个种族。可惜医者难自医,后来着了负心汉的道,错付愁苦难消,再加上自觉失了格,便金盆洗手了。
许久没有畅所欲言,聊聊女儿心事了,她技痒难耐,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宝刀未老。
“月老这套过于陈旧,未必准确。”她将布往桃花台上一盖,提议道:“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同妾身说说,由妾身来帮你分析分析。”
沈昭昭挠挠头:“这该从何说起呢?”
“不如从你为何会喜欢他说起吧。”
这个简单,沈昭昭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教我法术,包容我,纵容我,不嫌我吵,任由我闹,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将难过的事情暂且放下,做最快乐的自己。”
胡俪卿愣了愣:“就这样?”
沈昭昭点点头:“对,就这样。”
如此轻易就动了心,非傻即痴。胡俪卿狐疑地重新端详起眼前的小半妖,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问题所在。
“你的喜欢未必是真的喜欢,换言之,未必是你认为的男女之情。”
她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而沈昭昭不敢苟同。
自缚谎索令她意识到自己对黎墨有不一般的情愫后,她心绪纷乱,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有《女子宝典》这一醍醐为她灌了顶,怎能说推翻就推翻?
“你书中可不是这样写的。”她举起书,翻至描述心动的那页,念道:“‘相伴相欢,百无禁忌’,我完全吻合。”
“都说了,里面的内容有偏颇之处,这具体问题呀,还得具体分析。”胡俪卿将书合上:“你只有三魄,本就只能感受到喜与爱。他带给你的快乐与至亲好友有何区别,你可说的上来?”
“至亲……”沈昭昭回忆道,“我是被领养的,未见过真正的至亲。养父为让我安然活到十八岁好代他亲生女儿去死,待我也算是呵护备至,还教了我剑法,在不明真相前,也算是快乐。黎墨嘛,他待我好,传授我法术,也是别有用心。这么一说,两者倒也算是相似。”
胡俪卿迷惑了:“这样的家伙哪里值得你喜欢?”
“他们还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想我死,而黎墨……”说到这儿,沈昭昭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不对,或许现在他也想我死了,因为我死了,昭熠才能回来。”
胡俪卿目瞪口呆:“说真的妹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至于好友……”沈昭昭接着道,“我与阿慕最为要好,她事事都向着我,想着我,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为我沈昭昭好。这点与黎墨不同,他做什么都是因为昭熠。”
“不用说了,”胡俪卿听不下去了,“你不喜欢他,你对他的感情绝非你所以为的!”
“才不是!”沈昭昭再度翻起了《女子宝典》,照本宣科道:“‘据为己有,红粉勿近’这条也符合。”
胡俪卿夺过那书:“那是你的占有欲在作祟!”
几条铁证皆被一一扳倒,沈昭昭也没了信心,垂死挣扎道:“我在精魄健全的时候有过心动的经验,不会搞错的。”
胡俪卿晃了晃《女子宝典》:“既这般肯定,又何需这书作依据?”
这下沈昭昭无话可说了。
胡俪卿将书往后一扔:“你之前心动的时候,除了欢喜之外,是否还有过其他的感觉?比如慌张、羞怯,亦或是嗔恼、悲愤?”
沈昭昭点头:“有过。”
“这个黎墨是否有带给过你同样的感觉?”
沈昭昭细细想了想:“没有。”
“担心无法展现最完美的一面,会慌张,会羞怯。真心被负时,会悲会痛,而当初有多爱,便会有多恨患得患失,喜忧参半……这,才是爱情。正如这怜心阵,‘怜’乃哀也,亦是爱也。”胡俪卿嘴角噙着微笑,眸中却荡漾着绵延的哀愁。
当圆滑者不再完美时,方是掏出了真心。沈昭昭有所触动,虽未能完全理解她所说的,但愿意去相信她。
流露的真情稍纵即逝,胡俪卿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总而言之,”她下起了结论,“在七魄不齐的情况下很难判断你对他是何种情感,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哪一点?”
“那就是——”胡俪卿亮出了无懈可击的招牌笑容,“让你不开心的都是负心汉!”
她从房间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无数大大小小的酒瓶酒罐,乒呤哐啷往桌上一摆,豪迈举杯道:“来!让我们干了这些酒,忘了那个他!”
***
子夜,人头攒动的如归客栈到点打了烊。住客们早已沉沉睡去,伙计们忙碌了一整天,终于可以稍作歇息了。
留下善后的跑堂吹灭最后一盏灯,发现还有一间房透着点点亮光,那是他们老板娘的房间。老板娘有个习惯,喜欢在深夜边喝酒边清算账目。早已见怪不怪的他打了个哈欠,回房去了。
“他说她耀眼强大,说我平凡弱小……他这么说,岂不是代表我不如她?”沈昭昭双颊绯红,抱着酒瓶,说着胡话:“我问过阿金,我与那昭熠明明就差不多,哪儿有他说得那么悬殊。我看他啊,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阿金,你说对不对?”
金乌翮也醉得不轻,现了原形,倚着酒杯勉强支棱起来身子,点了点头。
“他还说我温暖……”沈昭昭看向胡俪卿,茫然道:“卿姐姐,你说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依我看都不是。”胡俪卿摇头晃脑道:“‘平凡弱小’是陈述事实,‘温暖’勉强算是安慰吧。”
“温暖……为何是‘温暖’?温暖是我的长处吗?”沈昭昭歪过头,一下茅塞顿开:“啊,我知道了!我上辈子一定是块碳,不对,是件裘衣!”
胡俪卿手指抵着嘴唇“嘘”了一声,嗔怪道:“不准在狐狸面前提裘衣,这是大不敬!”
“卿姐姐,我错了。”沈昭昭低头认完错,兴高采烈举起酒杯:“我自罚三杯!”
“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敬你三杯!”
“卿姐姐,我回敬你三杯!”
“昭昭妹妹,我回敬你回敬的三杯!”
“我再回敬你回敬我回敬的三杯!”
“我回敬你回敬我回敬……回、回敬你……”胡俪卿被绕糊涂了。
沈昭昭双手叉腰,得意道:“哈哈,接不上来了吧!”
“谁说的!”
胡俪卿不服气,想要站起来,却过于激动没能站稳,沈昭昭急忙伸手,将其扶住。
“多谢昭昭妹妹救命之恩,姐姐我无以为报,只好再敬你一杯!”她抓着沈昭昭,手舞足蹈地说道。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的手恰巧就握在了沈昭昭的内关处。
“这酒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经喝。”胡俪卿不满地倒着空酒瓶,随即又胡卢一笑:“不过没有关系,我有钱,我是睽寐城第一富婆!我要将城里的酒窖通通买下,这样我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卿姐姐真厉害!”沈昭昭欢呼道。
胡俪卿晃悠着勾住她的脖子:“昭昭妹妹,你听姐姐一句,这女子啊一定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是迈向强大的第一步,只有强大了才能让那些负心汉刮目相看!”
“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刮目相看……”沈昭昭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竖起大拇指:“卿姐姐真是女中豪杰,是我们女子的典范!”
胡俪卿骄傲地翘起了尾巴:“妹妹你再多说一些,姐姐我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你就像是一盏明灯,为我们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不错不错。”
胡俪卿甚是满意,为自己续了杯酒等着下文,结果等来了一句:“师父!”
她转头,只见沈昭昭掠过她,欢天喜地地一把抱住了那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感应到自己留下的记号被破坏,黎墨匆忙赶到,还未了解状况,就被扑了个满怀。
“你这是怎么了?”话刚问出口,他就知晓了答案。面色泛红,眼神迷离,这显然是喝醉了。
沈昭昭收紧手臂,呢喃道:“温暖你……我是件裘衣……”
黎墨抽痛了一下,见她困意朦胧,正要带她离开,瞥见了瘫在桌上的金乌翮。
险些将这根鸟毛落下了。他嫌弃地捏起羽柄,倒着拎了起来。
“都跟你说了,不能在狐狸面前提……”胡俪卿再次发出抗议,可那屡教不改的小半妖连带着她的鸟,全被带走了,房内只剩下她和满桌的狼藉。
醉态瞬息即逝,只是清明的样子远不如方才快乐,隐隐透露着落寞与些许的不忍。
猛罐三杯后,她狠下了心,从怜心阵中取出妖力,转身来到了城中的通天庙。
她熟门熟路步入法堂,法堂中央有一厚重的青铜大鼎,鼎腹呈方形,上立两耳,下承四足,周身钧铸有扉棱,鼎腹为饕餮,鼎足为蝉蛹。
平日这里无论昼夜总是聚满了向神鼎祈福的信众,这段时间由于荡垢法事降至,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所以较为冷清。
胡俪卿敲敲神鼎,轻声唤了唤:“小瑾。”
神鼎前方亮起一道青绿色光束,光束扩散构成了一扇暗门。胡俪卿走了进去,里面仅有一鼎一人,再无其他。那鼎与法堂中的别无二致,而那人则是圣女颜瑾。
颜瑾看上去大约十三上下,身着碧衣,浓眉大眼,颇有英姿,只是愁眉老态,似被深仇大恨抹杀了本该有的活力。
“可有得手?”未等胡俪卿站定,她就焦急地问道。
胡俪卿交出妖力:“我何曾让你失望过?”
颜瑾这才宽心展颜,笑起来方可见少女的娇俏模样。
“我对卿姐姐向来有信心。”她接过妖力,注入鼎中,鼎身闪烁着燃起了袅袅黑烟:“这煞气确实出自鬼煞魔罗。”
胡俪卿喜上眉梢:“鬼煞魔罗是天下第一大祸害,除了他便是造福了三界,届时不仅是世人,就连神仙鬼使见着你也要礼让三分。这等身份地位,定能满足神鼎所托。”
颜瑾深受鼓舞,但开心了片刻又忧心忡忡了起来:“只是鬼煞魔罗法力高强,你我皆不是他的对手,要如何制服他?”
“你放心,我既提了这主意,自有法子可以实现。”胡俪卿自信十足。
世人常道狐狸精诡计多端,笑里藏刀。他们说的不错,只是出自手下败将之口,用词难免有失公允。在她看来,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更为贴切。而成功的关键,便是洞察敏锐,抓住契机,善以利用。
他们出现在酒楼门口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了他们,那毫不掩饰的冲天魔气,想要忽略都难。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计上心头。
鬼煞魔罗是何等的厉害,她怎会不知道?既然不能硬攻,那就智取,她需要找到他的软肋。通过观察,发现他对那小半妖格外上心,正盘算着如何入手,没想用不着她出击,猎物自己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她替她卜卦,是为了弄清二者的关系,抹去她身上的记号,是为了试探他对她的关心程度。虽结果不如预期,但师徒之情这层羁绊,让她的计划有了七成的成功几率。幸运的是,就在方才,成功几率从七成涨至了十成。不因别的,只因他望向她的眼神。
他的眼神流动着熠熠的光亮,充满了怜惜。她熟悉这种光亮,这种光并非来源于自身,而是他赋予对方的光芒被映射在了眸子里。
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光彩,只是她的光未能坚守到他许诺的地久天长。
想到这儿,胡俪卿立马止住思绪,换了个话题:“对了,小瑾,听店里的客人说,那县令又开始不安分了,到处危言耸听,煽风点火的,这次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高人’来,宣称要在涤瑕节大干一场。”
“连招兵买马都要亲自下场,可见孤掌难鸣,不足为惧。至于那‘高人’,任他道行再高,也不会是倾取鼎的对手。”颜瑾鄙夷道:“与无能宵小狼狈为奸,真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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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墨背着已酣然入眠的沈昭昭缓步向前走着,担心惊扰她,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从这里到他们的房间,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可他不愿这么快到,到了就没有理由继续背着她了。
此时此刻,没有四诚,没有神魔,只有沈昭昭和黎墨,简简单单的黎墨昭昭。
“师父,你为何在绕圈?”
背后传来声响,她不知何时醒了,他慌张反问:“你怎会喝这么多酒?可是被那狐狸精灌的?”
“不关卿姐姐的事,是我有求于她。”
“你有事应该先同我说,莫要舍近求远。”
“可这件事师父解决不了。”
“什么事?”
“心里事。”
“那……已经解决了吗?”
“好像解决了,又好像没解决……”她答得迷迷糊糊,发觉他立定不动了,不满道:“不继续绕圈了吗?”
他苦笑道:“你可是觉得好玩?”
“才不是。”她嘟囔着,将脸贴上他的背,体温透过衣袍暖和了她的半边脸颊。她舒服地闭起眼睛:“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我喜欢这种感觉,很喜欢。”
他按她的要求重新动了起来,这次更为缓慢,更为小心。
他们没再说话,四周静悄悄的。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听到它一下一下,沉重安稳,听到它在逐步变快,紧张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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