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里的路,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着实是不小的挑战。江北一路走走停停,偶尔问问遇上的路人,倒并没遇上什么突发状况。唯一奇怪的,就是大嘴偶尔会对着某棵大树“嘎嘎”狂叫不止,江北觉得也许是它看到了猫头鹰之类的猛禽,所以便没多在意。
傍晚时分,她终于来到了杨婶口中的渡口。江北掰下一块面饼,自己啃了一口,然后捏成小块、举到头顶。大嘴“嘎”地叫了一声,用下喙把面块铲到了自己嘴里。
附近的黄江江面宽四百多米。放眼望去,两岸虽是丘陵,河道却并没有太明显的落差。浑浊的河水夹杂着着上游冲下来的沙土,如一条匍匐在山谷的巨龙,在沉默中蜿蜒向前。水流并不湍急,因而人们可以乘船往返于两岸。江北顺着山坡望下去,看到河岸旁有一个棚屋,屋前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渡江客。在棚屋的旁边,木桥上拴着两条宽大的摆渡船,一艘坐满了人即将起航,另一艘正在接收陆陆续续坐上来的乘客——看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班。“快!船要开走了!”江北见状,便着急地奔下山坡。
船夫正在点票,忽然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自己身边飞奔过去。他先是一惊,然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背包,不满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往船上乱跑?”随即,一只大乌鸦忽然从天而降扑到船夫的脸上。他慌乱中不得不松开了她。
“大嘴!回来!”江北着急地叫道。那乌鸦竟好像听懂了人话,转身飞到她的头顶上坐了下去。江北从背包里拿出一枚银锭,郑重地交到船夫手中,说:“我要买票,去归雁塔。”
船夫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小孩。他在众目睽睽下接过银锭,一边掂着一边说:“归雁塔?听说那里最近闹灾相,邪门得很,大家都躲着走。你一个小孩到那里去干什么?快回家去!”说着,他又把银锭扔给了江北,作势要哄她下船。
“我家就在那附近!”江北抱着木桩大叫道,“你要我回家,那就让我买票上船!”
乘客中有不少是认识船夫的熟人。在他们的注视下,船夫也不好意思再为难一个六岁的女孩。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那行吧……”船夫余光瞥见江北又执着地把银锭举到他的面前,便指了指旁边的牌子,无奈地说:“那里写了,四尺以下免票。我要是收你的钱,乡亲们就得笑话我了。快拿开!上船吧!”江北望了一下牌子,高兴地道了谢,便抱着大嘴跳到船上。
江北坐在了渡船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望向对岸。船上的人惊异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便又各自聊起天来。不久之后,又有几个人买票上船。在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黑袍的怪人上船之后,船夫也跟了上来,告诉呼道:“人齐了,咱们出发!”
大嘴望向乘客,忽然又“嘎嘎”大叫起来。江北立刻紧紧抱住他,低声道:“嘘——别吵!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过了河,我们很快就到家啦!”说完,她焦灼地望向对岸。在一片苍翠中,归雁塔的孤影如一枚破土而出的春笋。陈旧的青瓦在余晖中如同金顶般璀璨。江北那双褐色的眼睛映着粉色的晚霞,闪烁着满溢的期待。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臭。灼热的晚风裹挟着还带着火星的灰烬,在江北的身侧哀嚎着逃向夜空。月影之下,断壁残垣泛着惨白的月光,仿佛烧焦的尸骸露出的森森白肉。一只野鼠迅捷地从瓦片的废墟中钻了出来,抬起硕大的黑眼望向江北,然后转身嗅着味道离开。可还没走出几步,被隐形余火烧断的木架便轰然倒塌,重重地压到地面。一声细弱的哀鸣之后,世界重归灼热的冷寂。不远处,一座木梁忽然倒塌,激起一片黑色的尘埃。江北被黑烟呛得流泪不止,后退一步坐倒在地上。
黄江北村,如今只剩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
“爸爸!妈妈!哥哥!”她竭尽全力地嘶吼,余音在灼热的空气中灰飞烟灭。
乌鸦落在她头顶的树枝上,侧头静静地望着来路。江北想站起来,可是却觉得浑身无力。“我走错了!一定是在哪里走错了!”她自言自语道,抬起沾满黑灰的手擦了擦脸,“或者是我记错了……我家应该在归雁塔的另一边……”她转身跪在地上,想要往回爬,却看到面前是一双黑色锦靴。
江北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斗笠的人站在圆月之下。
“这里就是黄江北村。”那人展开黑袍,露出雪白的长髯,在皎洁的月色中宛若一座庄严的白玉雕像。
江北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了,扯着黑袍的一角大哭道:“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了?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哥哥在哪里?”
“灾相。”李云霄沉声说,低头俯视着江北,眼神中满是悲哀。
江北依旧嚎啕大哭着。废墟沿着山脉的起伏绵延数里,在哭声中沉默而立。
李云霄伸手指了指废墟旁边的山坡:“你看那边。”
江北顺着他的示意望去,见到山坡上似乎规律地排布着一些土堆。
“我为每一个找到的尸骨立了一座无名冢,那里面也许就有你的家人。你是唯一的生还者——这是你的万幸,也是你的不幸。”李云霄蹲下身,轻轻抚开江北前额的乱发,望着那个摄人心魄的眼纹,“造成这一切的灾相碎片,被一位理线师封印在了你的体内。但他并非有意为之——寄附在最近的活物体内,是灾相碎片本身的特性。他临死之前嘱咐我替他完成夙愿。灾相未除,他至死不能瞑目。”
江北望向一侧。破碎的铁锅锅底,倒映着她娇小的身影。前额上黑色的眼纹,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突兀。她用右手摸了摸额头,哑声问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李云霄摇摇头:“你是无辜的。”
“但它在我的身体里……”江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我怎么办?”
李云霄抱起她来,低声道:“成为理线师。认识灾相,控制灾相。”
江北靠在他宽阔的胸口,望向黄江北村的废墟。她颓然地摇了摇头,以细若蚊吟的声音抽噎着说:“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这个孩子已经万念俱灰,李云霄心中也百感交集。他轻轻叹了口气,抱着她转身走向归雁塔的方向。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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