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忙碌且重复的的一天,和过去的两年没有什么不一样。有时候江自鸣一抬头,还以为现在是两年前。
无数次产生这样的错觉后,又无数次被腰间的闷痛唤醒。这一点儿不那么深刻却很鲜明的痛楚提醒她,她的身体早没有两年前那样健康了。心态同样没有之前那样阳光。一条一条数据从眼前刷过,江自鸣面无表情,非常想要在此刻让地球爆炸。
在得到今天还得加班的消息时,心情更是跌落到谷底,熬到晚上十点才下了班。出了园区门口,尽管步行回家只要十几分钟,江自鸣还是毅然选择了打车——反正公司有规定,九点半以后打车公司给报销。
从这点看,公司福利还是不错的,加班也有加班费,尽管时薪不算高,但好歹比较正规,比起现在遍地讲究无偿加班还单休的公司来说,已经算是天花板了。
江自鸣选这里就是看中这些,很符合她对于一份正规工作的想象:朝九晚五,周末双休,五险一金,带薪产假。稳定又体面。
然而,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弊端也愈发地显现了。
首先就是工作枯燥乏味,极其劳心费神,每天核对大量的信息,不能有一点儿分神,一整天对着电脑屏幕,眼睛、腰、手腕,分别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和江自鸣同一批进去的几个人,无一例外,二十四五的年纪,都熬出白头发了。也就是江自鸣皮糙肉厚血量高,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憔悴。
其次就是志气和精力在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掉。江自鸣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气儿没有之前那样高了。在上班之前,她告诉自己,这只是用来过渡的一份工作,她将来会以这为跳板,蹦向更美好的将来。
然而,现实将她狠狠毒打一顿。她如同一个苦练十年的跳水运动员,即将面临自己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她游刃有余地走上跳板,轻盈地起跳,一下、两下……在她即将要跃到最高点的时候,跳板竟然咔嚓一下折了!她狼狈地直直落入水中,向四面八方溅起巨大的水花。
江自鸣的梦也随之而碎了。年纪还小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将来大有可为,但是等真正踏上社会以后,发现自己没有技能没有背景没有钱,想要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简直是难如登天。
不能这样消极,江自鸣警告自己。
她骨子里有一股难以磨灭的韧劲儿,让她无论在多么难捱的时候,都能积极地寻找出路。
现下,如果非要待在公司的话,如果想要晋升加薪,除了在公司里苦熬之外,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公司每年都会有为期一年的外派项目,条件非常宽松,只要报名就能去。今年是德国。
在外国期间,工资是现在的两倍,回来后还可以涨薪。江自鸣心动过,自己私下找了德语教程在学。
结果学着学着,又觉得荒唐——邵旭北绝对不会她去一个遥远且语言不通的地方那么长时间。
何况她马上要结婚了。婚礼定在六月份,项目在五月份开启,难道她能中途跑回来结一次婚?
江自鸣不知道。
她预感自己正站在人生关键的节点上,每一个选择或许都会让自己的未来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她迷茫着、犹豫着。匮乏的人生经验没办法让她果断地做出正确的抉择,单一的交际圈也没办法让她获得有力的帮助。
邵旭北不必提。他确实对江自鸣很好,物质与精神方面都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但江自鸣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一些窒息。之前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机会,比较偏远,在本市与邻市的交界处,如果要去那里工作的话,江自鸣也得就近住在那儿,她无所谓,反正在这里也是一个人。
但邵旭北难以接受中间一百多公里的距离。他直言可以在自家公司里给江自鸣一个职位,待遇绝对比别的地方都要好。
后来两人大吵一架,等冷静下来后都不再提,双方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不必说明的默契,江自鸣安分地待在现在的公司里,而邵旭北也不再提为她提供工作这件事。
其余就是她的父母,同样没办法给她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还有她的朋友……
江自鸣忍不住苦笑,除了许多以外,她好像没有朋友了。而很多话,她不能和许多说。
变得孤单,是成人社会送给江自鸣的第一份礼物。
她有太多没办法说出口的话,那是无数思考焚烧后余留的残渣,有毒有害,无处倾倒,只能淤积在身体里。
江自鸣涨得难受,她没办法整天整天和朋友说自己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说自己工作的麻木与辛苦、说自己要靠出卖灵魂才能苦苦维持的生活……所有所有的烦恼绕来绕去,都逃不过一个字:钱。
有钱了一切都会变好。
嫁给邵旭北后一切都会变好。
会变好的,会变好的。
江自鸣不自知地默念着这句话,唇机械地开合着,像是机器濒临崩溃的前兆。
幸好口罩遮住了她的异状,否则真会把司机吓一跳。
江自鸣疲惫地捏捏眉心,她最近自言自语的频率愈发地高了。
或许是自己独处太久了……江自鸣再次动了想养猫的念头。下了车后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急匆匆地回家,而是在小区门口以及马路对面的绿化带里仔细搜寻了一番——为了那对她已经一星期都没有见过的小彩狸母女。
小区附近有几只被居民喂养的流浪猫,大多不太亲人,见人就跑,只有那只貌美的小彩狸,很是黏人,只要一叫咪咪,就会竖着尾巴跑过来撒娇。
江自鸣怕它跑到马路上被车撞到,所以从不招惹它,即使一人一猫每天上下班的路上都会遇到,江自鸣也没有回应过小猫的问候,只在路边等着过马路的时候,远远观察过。
小彩狸可能是被弃养的,因为它非常亲近人类,但也有可能是从小就和人类接触;毛色漂亮,多亏小区里好心人投喂的猫粮猫条,吃得身型肥美;年纪应该也不算大,据江自鸣判断,应该不超过一岁,是今年的新猫,在十月份的时候生了一窝小猫崽子,只有两个长大了,上个星期时还有一只静悄悄地死在了垃圾桶旁。
江自鸣是在上班路上扔垃圾的时候发现的。她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小猫身体表面没有被虐待的痕迹,或许是不适应陡然下降的温度,又或许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刚不到两个月的小猫咪,就这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孤零零地去世了。
江自鸣当时没有管。她每天上班的时间都卡的很紧,路上多等个红绿灯都会迟到。不就是一只流浪猫吗?很多流浪猫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再说了,这条路上不止她一个人经过,别人都不管,她为什么要管呢?
一只从未亲近过的流浪猫,它没有享用过她的恩惠,她也从来没有靠近过它……她们之间没有一点儿联系……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江自鸣还是后悔了。
也说不上为什么,兴许是传统观念过重,她总觉得一切生命在走到最后的时候,不管多么渺小,都该得到一个宁静体面的结局。
尘归尘,土归土,把大地给予的还给大地,把天空赠予的还给天空。
遇到奄奄一息的小生灵,像蜜蜂蚂蚱甚至小鸟,江自鸣都愿意送它们最后一程,将它们放回自然当中。
那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江自鸣没有去吃饭,而是返回了垃圾桶旁边,用树枝和石子在附近的土地上刨了一个小坑,将小猫咪好好儿地安葬了。在小包前插了一个小木棍当作它的墓碑,念完自己想好的悼词,最后以一个非常不伦不类的“阿门,阿弥陀佛”作为结尾。
如果它真的有在天之灵,那么就好好保佑它的母亲和姐妹吧,江自鸣心想,她真的很穷,养不起两只体弱多病的猫。但如果只需要一日三餐、猫砂猫条、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角落,她应该还是供得起的。
江自鸣一边洗手一边盘算着,这事宜早不宜迟,今天下了班后先去买个航空箱,把它俩带到宠物医院做个体检……名字都想好了,小彩狸就叫江梅,它的宝宝就叫江康。
设想非常美好,如果顺利的话,今晚她就能够拥有两个新的家人了。
然而,这件事显然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自那天以后,小彩狸带着宝宝不见了,江自鸣没有想到,那天中午,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彩狸。
江自鸣不敢相信,将整条街都找遍了,愣是连根毛都没找到。
她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一找。
周边的小超市小商贩全关门了,现下方圆几十米空无一人,有一种夜晚特有的宁静。
江自鸣屏气凝神,仔细搜寻着。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偶然地一抬眼,几十米外有个黑影正向她走来。江自鸣胆小,估计今天也不会找到了,当即扭头就要往回走。
然而就在此刻,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江自鸣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抬头看了不远处的监控一眼,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地往声源处寻过去。
叫声很微弱,还似有若无,江自鸣耐心等待着,终于确定叫声是从绿化带里发出来的。
她打开手电筒,绿化带里密密麻麻的叶子与枝杈干扰了视线,江自鸣很费力地在深处发了一小块毛茸茸的皮毛,看花纹很像江康。她先是咪咪喵喵地叫了半天,小猫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挪动位置,可能没有力气了。
江自鸣又等待片刻,等余光瞥到身后有人经过后,才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到一边,拨开坚硬的灌木,胳膊伸到最长,也还是差得老远。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拨开灌木丛从上方寻找的难度也很大,枝杈太硬,江自鸣很难分开一个正好的落脚点,如果判断错误反而会踩到小猫……
思来想去,江自鸣咬牙脱下厚重的外套放到一旁,缩小体积后比之前省力一些。她不顾脏污,整个人跪在地上,上半身探进去,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向目的地前进。
正当她撅着屁股像变态一样与绿化带斗智斗勇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润的男声:“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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