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弥弥!

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先涌上心头的是满腔仇恨与怨火。徐六澄从未觉得如此暴躁过,但论她情绪如何波澜起伏,事实是身体不受驱使。

眉头簇起,才后知后觉自己皱了眉,紧接着就感受到透过皮肤周围寒凉空气带来的细微疼痛。有什么不对劲,眼睫微颤两下随即张开,入目是绚烂如星辰一般的流光,白夜中寸飘带一般长长流远、彼此交错。

呆愣地看着眼前熟悉到令人生厌的环境,眉头松开来黑眸中显出几分不可置信。

有什么不对劲,很大的不对劲。

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尝试抬起,过程顺利到让眼中的惊讶更加深刻,她居然能……能抬起手来!徐六澄侧过头想向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中不敢有一丝喜悦,担心又是新的一种的折磨方式,反反复复到让人觉得一次呼吸像过了十辈子的漫长。

在脑袋偏过去的一瞬间,耳朵才长出来似的,她听见哭声。

哭声?

谁在哭?

绝不是她!

确实不是她。

下巴靠着一个柔软有韧性的东西,当细细的摩擦感从唇瓣上传来时,才看见眼前落下绸缎似的银色长发。

像是月光。

霎时拽回心绪,警惕和防备升到顶点。

这个疯子又要做什么?

身体向后拉开距离,背上扶着的一只手先是抵挡了一下,然后卸力停留一会儿后离开,送回主人面前攥成不拢的拳揉着眼睛,挡住快要溢出来的委屈,和哭声一起愈发清晰显露在徐六澄面前。

眼睛,蓝色的眼睛,是妖。

不对,是弥弥的把戏!

可是这双眼睛在哭。

徐六澄否定了想法,她不认为弥弥会哭,还哭得这般可怜。发生的一切超出了能理解的范围,她现在有两只手,看得见听得见,但好像把脑子弄丢了,无法思考,无法为自己解惑。

方才抱在一起的身体分开,彼此站着中间间隔远不过半步。蓝眼睛的妖低着头在哭,这期间徐六澄也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她还没完全适应过来。直到那张脸抬起显现出全貌,紧咬唇瓣向下的嘴角展露出委屈,徐六澄才清醒过来。

她若是妖,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妖,如同那双澄澈碧海样的双眼,是天底下最明亮的眼睛。

“徐六——澄?”

听见有人唤自己,疼痛反射性地从全身各处蜂拥而至。她分明在玉皇宫,眼前分明是只不曾谋面的妖,身边再无他人,弥弥却似没离开过。

空闲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捂住那张说话的嘴,她不乐意听。眼神在纯白的眉与睫上停顿,随后压抑着深黑向下看。

右手掌心一团温暖湿润的东西在那里有规律地跳动,寒冷的玉皇宫里这算是一点可怜的慰藉。徐六澄目不转睛盯着不放,五指不留情地收拢,那东西好像更暖和了,热切地挣扎散发出正“活着”的气息。

更不愿松手了。

和血珠滴答落在冰面上的声音一起的,还有逐渐加重的呼吸音。从水里捞上岸的鱼,两腮翕动不停,回到玉皇宫的徐六澄,眼白爬上血丝黑瞳散大扩圆,眼看即将溺死。濒死的滋味不是第一次尝,痛苦和愉悦在两边拉扯,神情恍惚中一半魂魄飘到空中,冷冷注视下方相拥的一人一妖。

玉皇宫,这里是玉皇宫没错,高大的冰晶柱胡乱倾颓搭在一起,支撑出一个相当广阔的空间。中心处他们渺小得融合成一个小小的点,在这样的庇护下相互依偎,好像是什么不能分离的伙伴。

“噗嗤——”那只手往里更加深入,怀抱重新被身体填满,温暖充盈。

“徐六澄……”

垂眸下看,穿透脊背的指尖上有细小鳞片,在周围冰晶柱的映射下闪烁出斑斓亮光。

“徐六澄……”

有谁在唤她,额侧凸起汩动的血管快速抽搐几下,眼看随时要爆裂,却意外地偃旗息鼓隐没下来。

“徐六澄……”

好累啊,徐六澄闭上眼,疲惫压过疼痛,她想让这声音停下,眼皮和唇瓣却怎么也张不开,倒在肩上的脑袋牢牢压住银发,看起来很沉重。额头抵在厚实的头发上,黑暗笼罩住所有,将意识驱赶到无梦的深处。

利亚不再出声了。

泪水无声聚成满涨的一颗掉滚出眼眶,被白睫破了外壳顺流直下只留一路湿痕。头萎靡地低下去,一样的姿态搭在怀中人的肩上,面庞因此藏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一身的失落难过却掩藏不住。

她抬起一只手扶住往下掉的徐六澄,知道这个人暂时不会醒来,胸膛里的异感让之前守着人等待的担忧和最初的那份喜悦结成坚冰一并刺入。

对了,还有一只手,此时攥紧了她的心脏。

这是需要赶快处理的事,可利亚靠在徐六澄肩上除了蹭蹭眼睛没有别的动作。她得缓一会儿,泪水止不住地流,肯定把徐六澄的衣服给弄湿了。

她才不要道歉!

利亚鼓了股腮帮子,想起平日徐六澄板着一张脸不许她靠近的样子,心里的委屈愈发旺盛——她想回家。

弥弥说,这是他们的愿望。这话不错,可愿望里没有她,是她非要跟过来,现在受了苦也不觉得后悔,只是难过为什么只有徐六澄。

如果有师傅陪着,叫她被掏心两次也没关系。

不对,师傅在才不会出现这种事。

可是,不在,只有徐六澄。

脑袋侧过,兀自出神。

那对水晶一般的蓝眼珠潋滟出惊天动地的难过来,远处伫立的高大冰柱表面清晰照出两人芝麻一般大的影子,周围漂浮的绚烂色彩悠悠沉浮,落在肩上变了形状恍惚像是一团模糊的第三者。

利亚飞快转过头埋进昏睡不醒的徐六澄颈侧,她的心被抓住了,此时怦怦跳得比先前还要快。

不疼,西罗纳的圣女无法感知疼痛,这是神赐下的祝福,祝福祂的孩子远离疾病、灾祸、痛苦,疼痛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但这不代表她没有知觉,有只手贯穿胸口的感觉还挺奇妙的。

也不代表她将告别死亡,传说当圣女的最后一滴泪流干时,灵魂会受到指引来到天神树下。死亡即是幸福,西罗纳大祭司留下的手札上如此写道。

所以利亚从不畏惧流泪,甚至在某段时间里养成每天哭上一会儿的习惯。这并没有动摇她的信仰,冥冥之中利亚知晓,眼泪和眼泪是不一样的,但究竟哪里不同,她就说不清了。后来遇见师傅,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哭过,师傅无法去往天神树,她向往的心因此也就被搁置下来。现在则不同,这里没有师傅。

秉承着看不见就什么都没有的心态,利亚在又缓了些许时间后,扶着徐六澄后背的那只手绕过去揽住肩膀,然后紧闭着眼另一手抓住串在胸口处的胳膊,手腕带动着把这个“异物”往外拔。

别看她虽然长得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其实力气很大,很轻松就能把那只手抽出来。但意外总是会出现,徐六澄抓得太紧了,就算已经把人“催眠”沉睡,心脏依旧被牢牢攥在手心,拉扯的同时不可避免牵动附着在旁边的组织。

虽然感觉不到疼,但身体内的一部分逐渐剥离开的感觉太奇怪,而且让人不安。利亚懵懵懂懂对“不安”的理解浅显十分,正如和相依相伴信赖的师傅分开一样,她只觉得不舒服,觉得难过,这份情感的持续时间是短暂的,她很快就开解好自己:

师傅会找过来,掉出去的东西也能捡回来。

眼泪来得快收得也快,这大概能称得上是一种独属于利亚的能力,所以对冷言冷语、穿胸掏心的徐六澄,只有一点点讨厌。要叫她现在把人丢下离开,决不可能,因为徐六澄虽然总不搭理她,但也是认识好久好久的、没那么要好的——朋友。

徐六澄要是知道这个无名小妖在想什么,恐怕张嘴就是“疯子”二字。不过她现在睡着呢,脸上的表情很糟糕,好像睡着也不忘记要生气。

利亚眯开一只眼,她害怕那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奇怪光芒,小心翼翼视线只敢放在徐六澄脸上。看见熟悉的面容悄悄松口气,直直盯着,末了两只眼睛全睁开,疑惑地歪歪脑袋,她怎么觉得……徐六澄变样了?

对了,眼睛下面的疤!

徐六澄脸上有两道疤,交叉落在左边眼尾下,并不小,但痕迹很浅。

看习惯的一张脸,突然出现些细微的差别一时还不觉,现在分辨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盯着瞧好半天,完全忽视掉身边游荡的光芒,虽然没瞧出什么前因后果来,但关于害怕是一点也没有了。

那只手倒没忘记。

她总不能当场在人脸上来两刀,没这个胆子也不想这么做。于是不想有的没的,专心对付起横亘在胸口时时刻刻彰显存在感的那只手。

没什么取巧的法子,利亚的做法是——硬拔!

徐六澄一个还得靠扶着才能站住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非和一颗心过不去,攥紧了就是不松手。伸手进去指节一根根掰开?再在那个地方放进去第二只,还是她自己的手,想想就好奇怪,不要。

利亚摇头,她力气很大,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忍耐途中令人不适的感觉。

抓住胳膊,和先前挥去杂乱想法占据心头的时间比起来,把徐六澄的手拽出去就是一瞬间快到不用眨眼的事。

速度再快,空落落的滋味还是不好受,随着那只手的拔出,安静的空荡的玉皇宫响起“叮叮”响声。

是珠子掉落,碰到坚硬冰面的声音。分外清脆,响个不停而后音调逐渐低下来,跳弹的珠子缓下阵势开始沿着平滑冰面滚动。珠子大概有很多,声音堆在一起参差交错杂乱,有点吵闹了。

徐六澄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地上这一地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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