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说出那句“我会牵你的手”之后,古川绫与秦昀之间的相处方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古川绫对秦昀的态度发生一点变化。
“那个……上次和你一起牵手逛街的女孩子,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嗯?她升入了另一所高中,似乎很忙,我们现在没什么联系了,偶尔会在朋友圈留几条评论。”
中考结束后,秦昀填报了一所公立高中,从封闭的私立寄宿学校中解脱了出来。
当时秦昀十六岁,父母觉得她是个大人了,该做什么也该心里有数,于是对她的约束管教越来越少,一切凭着她自己做主。
秦昀从此过上了朝六晚十、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夜里回到家,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回来得太晚了,可古川绫似乎比她回来得还要晚,基本都能在十一点左右收到古川绫的视频电话。秦昀总会用平板电脑接起来,然后把平板立在一旁,挂着视频,一边复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古川绫说闲话。
秦昀在自己周围的真空带里挤出一个席位,将古川绫请了进来。
“啊……”古川绫很遗憾的样子,垂下眼摇摇头,安慰秦昀,“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对‘升学班’的学生来说,学业确实很重要呢,以后也做朋友好好相处吧。”
秦昀坐在书桌前,原本习惯性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笔写字,听了古川绫的话简直一头雾水,笔尖悬在空中顿了顿,想不通。
不过,古川绫有自己的思考逻辑,这一点秦昀是知道的,她想不通古川绫的逻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强求什么。
“‘升学班’?”秦昀抓住一个没听说过的名词,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以升学为目标的班级呀,这个班级所有的同学,都是要升学做大学生的。”
“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大家都会参加高考然后读大学啊。”
秦昀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错话,她当然知道有“职业教育”、“分流”之类的情况,只是这些都离她太远,在她的生活中没有实质性的存在,于是下意识将它们排除在外。
按秦昀的社交知识积累,她确信自己这话无疑得罪了无数人。果然还是在古川绫面前太放松了,秦昀佯装低头读书,从摄像头前隐藏起表情,暗暗给自己提了个醒,又在心里犹豫着要怎么开口挽回局面。
“所以这样就好啊,”秦昀悄悄撩了眼皮,发现古川绫非但没有恼怒,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欣慰,两人隔着屏幕一对视,古川绫发现秦昀飘忽的眼神,以为秦昀在想什么别的事情,“做什么,难道不是吗?”
“什么?”秦昀又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算了,阿昀就这样就好,只要专心读书、读大学、成为学者,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古川绫对秦昀生不起气来,秦昀不清楚理由,但只要看到古川绫既欣喜又被切的表情,秦昀就知道古川绫是希望自己继续这样不通人情下去的,即便她想不通缘由。
秦昀撑着头没说话,心不在焉地在题目旁写下一个“C”,然后思路不受控地继续往古川绫身上飘。
“不用考虑钱、不用考虑生活、不用看别人眼色、不用按照别人的路来走,秦昀就做秦昀就好。这些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又开始了,秦昀想,明明古川绫和继父才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可继父会告诉自己“不需要理解社会规范,乖乖照做就万事大吉”,而古川绫会说“让别人都见鬼去,给他们点脸色瞧瞧”。
指针逼近十二点,夜风渐凉,吹过秦昀的窗口,把风铃带起一阵轻响。
第一次“见”到古川绫的时候,好像窗外也有微风,耳边也是这样的风铃声。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秦昀的屏幕里,秦昀不看电视,但觉得电视里的明星无非也就长这个样子了,表情柔和、眼神灵动,一双眼靠近屏幕像是要把秦昀的模样描摹个一清二楚。
透过古川绫的眼睛,秦昀看见木讷呆板的自己正穿着肥大的初中校服,戴着眼镜,满眼都是不知所措,除了几句问候语之外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颗心常年没什么波澜,此刻竟生出浓烈的自卑来,她撇开眼不肯再正视古川绫,目光落到古川绫身后的紫阳花上。
反正今晚也心不在焉,秦昀索性放任一阵风把自己带进回忆里。
那个时候的秦昀被自卑蒙了眼,她成绩尚且平平无奇,为人处世也还是一窍不通,灰扑扑的外表就不用提了。她不肯在古川绫的眼中直视自己,自然也就没有注意过古川绫投向自己的眼神。
跟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古川绫没怎么见过父亲,但父亲隔海而来的“爱”也曾真真切切的给予过她慰藉,于是她把对父亲的思念投射到秦昀身上,在秦昀身上发现父亲的影子,把秦昀当成是另一种人生的自己。
古川绫是怎么看自己的呢?秦昀试着回想,想起古川绫难以置信的神情,存在于信件里的秦昀终于在她眼中化作了实体,那个“年纪还小、专心读书”的妹妹原来不是她某场美梦中虚构出来的幻影,她真实存在,过着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一生。
古川绫曾仔细地望向过自己的校服和眼镜,它们在古川绫心里几乎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她们生长于不同的国家,古川绫自然不清楚秦昀的校园生活,只好凭着想象擅自在脑海中绘了秦昀的“生活照”。
——一双握笔的手,书写世上最朴素的道理,除此以外,一切世俗都不近身。
黑色水笔在秦昀指间一打绊,啪的一声摔在桌上,甩出一片墨迹。秦昀终于反应过来,古川绫是想读书。
自己没能留住的校园,她希望秦昀留住。
“马上十二点了,该睡了。”秦昀擦干墨迹,拐着弯地试探古川绫,“熬夜不要紧吗,明天不用工作?”
“工作是下午才开始,所以不要紧。小昀以前呆呆的,现在长大了,也知道要关心人了呀。”
早起对秦昀来说不算难事,秦昀从脑海中搜罗出一些关于高中生的刻板印象,而后果断扣在自己在头上:“那上午可以睡懒觉了,羡慕。”
不过古川绫有一点说得没错,她一天天看着秦昀长大,如果是过去的秦昀,绝对会一板一眼地把补觉的同学薅起来,现在的秦昀已经干不出这种事了。
“这种工作有什么好羡慕的,是个会动的女……总而言之,一定要读了大学才能做的工作才是好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是个会动的女’、下午才开始、对学历没有要求,而且古川绫还这么遮遮掩掩?”
对于古川绫的职业,秦昀有过一些猜想,其中不乏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猜想,为此,秦昀甚至在斋藤那里旁敲侧击地问过,打探东都“红灯区”的情况。
事实上,秦昀原本就计划,在第三日前往东都,先去拜访一下那位房东太太,如果她的一些猜想属实,那别说红灯区,就算是军事禁区,秦昀都得亲自去试探一番。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拜访扑了个空,她在东都的喧嚣里等一整天,没等到。
镰江和东都像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东都无处不热闹、无处不繁华,镰江只是一个小岛,本土人口只占国家很小一部分,没有车水马龙和喧嚣,秦昀每天揣着各路心事,从东都回到镰江那一刻,都会想起她落地镰江的第一天傍晚——所有的一切都纯净自然,她初来乍到,没有人知道“秦昀”是谁、又抱有什么目的,大家只是不约而同地卸下浑身包袱,短暂地做回自己,享受片刻安宁。
第一天的镰江在秦昀心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现在只要一回到镰江,听到熟悉的风浪声,都会不由自主安宁下来。
斋藤晴子隔着窗,看到秦昀坐在门前阳伞下,分不清她是在发呆还是思考。秦昀很快察觉到斋藤的目光,然后回赠一个笑脸,没等斋藤回应,秦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屋外回到客厅,然后又两步绕进厨房,斋藤见她推开厨房门,整个人却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客厅的置物柜上有一些生活用品,不知道我能否有偿租用?”
“您可以免费使用。”斋藤边说边擦手,准备要亲自替秦昀找出她需要的东西,“是有什么需要吗?”
“全部都可以免费使用吗?”秦昀佯装惊讶。
“当然。”
“那可太好了,我自己去拿就好。”秦昀挡在门边,一手扶着门,仗着自己个子高把斋藤严严实实堵在厨房里,动作有多强硬、语气就有多温和,“每天都劳烦您准备午餐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这点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秦昀目光飞速掠过厨房,看到了熟悉的四件套,面带微笑地把斋藤“请”回厨房,关上门,这才拿华国话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是这些”,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丝毫波动。
斋藤愣在厨房门口,发现秦昀现在在社交场面越来越敷衍,一些本性露出了头。
置物架上的东西“全部都可以免费使用”,这话可是斋藤晴子亲口说的,明山和久藤都外出去了,免去秦昀很多麻烦。
秦昀也不遮掩什么,站在置物架前,直接将手伸向了最下层的一众单据。
古川继父曾收到过银行的信件,那古川绫呢?
既然古川绫的名字被拿去办理贷款,那银行会不会也给她发来过各种单据?斋藤这里保留了古川绫的照片,那会不会也保留了古川绫信件往来的痕迹?
如果能看到古川绫的银行流水就最好,秦昀在这里,她确信自己能透过交易流水看出些有用的东西。
秦昀被这种潜在的可能性钓得心焦,险些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割破手指,一沓发黄的信纸飞速翻过去,每翻过一页,心就沉下去一分。直到放下最后一封信,秦昀终于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将置物架缓缓恢复原样。
一无所获。
也是,如果真有重要的东西,斋藤不会随便乱扔。
秦昀知道自己现在越发急躁了。她闭了闭眼,跟着耳边海浪声的节奏做了几次深呼吸,听着鼓噪的心跳声逐渐重归正常节奏,又一次睁开眼。
然后与照片中的古川绫视线相对。
烈日、宽沿遮阳帽、紫阳花,古川绫曾经对秦昀提起过,镰江的夏天潮热,日光落在皮肤上扎得人生疼,时不时还会被蝉鸣吵到,但好在每年的紫阳花都很值得美,这让她对夏日稍稍有了些期许。
如今秦昀终于站在古川绫生活过的地方,同样被潮热和蝉鸣折磨,她倒不觉得日光灼痛,只是刺目到睁不开眼。秦昀和古川绫不一样,她没什么浪漫细胞,不期待花季,古川绫口中的镰江对她而言没那么大吸引力。
她期待的只是古川绫。
等秦昀终于有能力越过山海之后,回应她的只有一张照片。
“明明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秦昀注视着古川绫,像是想用眼神埋怨什么,却还是移开了目光,“你带我来这里,可又什么都不告诉我,没有这样的道理。”
秦昀想要把古川绫的照片拿下来,伸出手,又中途没了勇气似的,手指一缩,欲盖弥彰地伸向一旁供奉的纸钞。
千里迢迢赶来,古川绫总不会是想留一笔钱给秦昀。
“这说不过去吧,机票钱都不够呢。”秦昀低声自嘲一句,钞票叠放整齐,被手指一碰,原先的排列被打乱,掉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
“按着这边人给钱的习惯,确实喜欢把纸币塞进信封里,拿取都是一整叠,这纸条的大小刚好够夹带进去,不刻意翻的话,一般注意不到。”刘闻回信息很快,证实了秦昀先前的猜想。
秦昀把手机锁定,习惯性倒扣在桌面上。
“古川绫亲启:一直以来承蒙关照。虽然只是租住房间的关系,但对家母的照料我一直很感激,无意中听闻你目前的工作比较不顺心,如果愿意的话,我的公司有合适的职位。艾丽卡。”
纸条是用镰江话写的,一些敬辞谦辞秦昀翻译得不甚准确,但实际含义没什么偏差。
房东太太的女儿感激古川绫一直以来对老太太的照顾,听说了古川绫工作不顺,想顺水推舟还个人情。
听起来皆大欢喜。
“这个‘艾丽卡’到底是做什么的。”
秦昀隐约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顺着前几日的记忆一路倒退,古川家、刘闻、明山友惠、久藤唯、无人应答的房东,再到斋藤晴子。
秦昀记得当时自己问斋藤:“我听说,有一些在我们国家不合法的职业,在东都是合法的?”
然后斋藤给了自己一张名片。
艾丽卡,过去是一名优秀的公关,而后隐退,自己做了经营者。
“古川绫工作不顺,所以艾丽卡尝试给她提供一份新的工作。”
秦昀找出那张名片夹在指间,翻过来翻过去,正面写着联系方式,背面是店铺地址。
秦昀皱起眉,感觉这中间哪里不太通顺,于是闭起眼,从头开始描摹古川绫的一生。
因为生父的一大笔生活费,母女二人成了“猎物”,被赌鬼继父欺骗,母亲跟继父鱼死网破,而后古川家落魄,古川绫不仅无力负担大学学费,甚至不得不早早工作赚钱。但是和华国不一样,这里的学业教育只是一种选择,所以即使古川绫不读大学,也有很多条职业教育的路可走,同样活得体面。
继父没了钱,把主意打到了贷款上,一步错步步错,那帮追债的大概率认钱不认人,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古川绫”这个名字欠他们钱,就得还。重重逼迫之下,古川绫最后的选择权也被剥夺,没时间给她慢慢学成,她立刻就需要一份工作,立刻就需要钱。
这份工作需要古川绫用极短的时间、换来大量的资金。
听上去不容易,但……古川绫确实得到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秦昀睁开眼,心想,自己最坏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
在秦昀的认知里,按华国的观念来看,“公关”,或者说整个风俗业,都不是什么工作的好选择。她来镰江之前,四处探听过相关的消息,发现对于这里本土居民来说,“公关”只是众多工作中的一个罢了,与其他工作没有太大区别,当地人的态度非常理所应当,如果做公关做得好,同样会被众人艳羡,丝毫没觉得这份工作有哪里不对劲。
对古川绫而言,或许也是如此。
对秦昀而言……
秦昀不在乎这些,上得了台面、上不了台面,在秦昀眼里都长一个样,她少年时孤僻,少与人共情,对很多社会规范也只是有样学样,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任性妄为。
别人鄙夷什么、推崇什么,秦昀不理解也不感兴趣。即便后来观察过足够多的“人类样本”、积攒了足够多的“素材”,秦昀拿这些样本和素材给自己缝了一张皮,可以披上这张皮融入社会了,也改变不了她“任性妄为”的本性。
秦昀不在乎体面与否,只在乎古川绫“想”还是“不想”。
古川绫得到了一份工作,但并不顺心,于是艾丽卡递出了一只名叫“风俗业”的援手。如果“风俗业”能成为“援手”,那古川绫得到的那份工作,该“不顺”到什么程度?
秦昀不是很愿意再继续思考下去,古川绫的人生走到这里,没有“想不想”一说,她根本没得选。
古川绫想做什么,其实早就告诉秦昀了。
她想成为大学生。
她想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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