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今天这样的争吵,过去十年里程坤听过很多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房门隔音一般,段苓尖锐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进程坤耳朵里。
“亏你爸还是上过高中,下过乡的知青,他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段苓吵架是“三段式”,先表明态度,然后短暂休息,开始翻旧账,最后酝酿好措辞下结论。绝大部分都是段苓在说,程耀只是沉默的听着,实在受不了才会开口,然而没说两句又会被段苓怼回去,只好继续闭嘴挨骂。
“你能过就过,不能过离婚!程坤跟我走,我娘家可没你家这么多祖宗要人伺候!”
小时候段苓半开玩笑的问程坤,如果爸妈离婚,他愿意跟爸爸还是跟妈妈。那时他没立刻回答,只是做完了手里的算术题,才抬起头。
“法院把我判给谁,我就跟着谁。”
很多小孩都被问过这个问题。大人想测试孩子究竟更爱妈妈还是更爱爸爸,两个都选不行,只选一个也不行。所以程坤干脆将选择权交给其他人,反正结果对他来说都一样。
“哗啦”——
又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程坤猜应该是段苓钟爱的那套陶瓷茶杯,本来是四个,以前摔碎过一只,只剩三只了。
要不要阻止他们?
但是要怎么阻止呢?
如果是别的孩子,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
程坤有些挫败,这不是他擅长的。如果是展朝阳,他一定会有办法。
他那样善解人意,一定会处理得很完美。
不知过了多久,程坤的房门被轻轻打开,段苓神色疲惫,眼下一片青黑。
“饿了吧?我煮了点饺子,中午将就吃,晚上再煲汤好不好?”
主卧的门紧紧关着,程耀一个人在里面生闷气,段苓懒得理他,夹起滚烫的饺子放在嘴边吹凉。
“你哥的忌日快到了,明天早上跟我去一趟陵园。”
程坤的筷子顿住,心蓦然沉入谷底。
他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日历。
在学校里,几月几日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星期和时刻还有那么点不同。
原来一年可以过的这么快。
程坤囫囵咽下嘴里的饺子,兀自收拾了碗筷。
“知道了。”
段苓一言不发盯着程坤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的灵魂洞穿。
程坤只是默默回望她。
“你和你哥最不像的就是眼神。”
段苓低下头,叹了口气,“要是你哥还活着就好了。”
“这次考试是怎么回事?”女人拿着卷子,质问面前两个孩子。
“大宝,为什么你的答题卡反面都是空白的?”
左边的孩子背着手,嬉皮笑脸。
“老师说我应该是不小心拿了两张答题卡,背面那张扫描的时候因为没有名字被丢掉了。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
男孩拉着母亲的手,嗓音软绵绵的向她撒娇。
“你不是故意的?你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女人依旧不依不饶。
“那妈妈你罚我吧,我现在就去跪搓衣板,你不原谅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起来的。”
男孩笑得狡黠,女人叹了口气。
“算了,下不为例。你们自己去玩吧。”
“妈妈,你答应过谁考年级第一谁就可以得到五十块钱奖励的。做人要诚实,这次是弟弟考了年级第一,你就该给他奖励。”
男孩执拗的站在母亲面前,不愿离去。女人皱眉,终于将目光转向右边的男孩,端详他许久,转身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深绿色纸币。
“二宝,来。”
女人将纸币塞进幼子手里。那孩子只是捏着纸币,低垂目光看着它,不为所动。
哥哥拐了弟弟一胳膊肘,压低了声音,“还不快谢谢妈妈。”
“谢谢妈妈。”
弟弟很听话的对母亲道谢,于是哥哥笑起来,亲亲热热拉起弟弟的手。
“妈妈,我们去外面超市买零食!”
两个孩子雀跃的跑出门,女人在后面呼喊。
“早点回来!”
“哥哥,你其实是故意这么做的,对吗?”
深绿色的纸币在手心攥成皱巴巴的一团,被汗水浸湿,渗出钱币独有的锈味。弟弟看着它,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
因为他怎么也考不过哥哥,而他又太想得到这份奖励。哪怕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哥哥在奔跑中扭过头,笑声清脆如同风吹过檐下风铃。
“失误就是失误,想那么多做什么?”
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街道两边堆着环卫工人扫出来的雪,被浸了泥水变成褐色。哥哥嫌脏,跳到花坛上去踩边沿上白色干净的雪,松软的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站在高处,眺望着这个被覆盖了一层棉花糖被子的世界,纯洁的雪在他瞳孔投下倒影。
那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
“对面有卖糖葫芦的,你等着,哥去给你买。”
哥哥跳下花坛,跑向马路对面。
弟弟乖乖站在原地等。
绿色的人行灯闪烁两下,跳转为红灯,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小孩仍在向街对面跑,浑然不知有一辆货车正在向这边驶来。
弟弟率先察觉到,他皱了皱眉,迈步向小孩跑去,他想把那个小孩拖回来,太危险了。
别去!
程坤想喊住他,可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他像是在观看一场早就拍摄好的电影,只能抓耳挠腮,目睹进度条向最终的结局飞驰。
弟弟抱住了那个小孩,他已经跑的很快了,可还是来不及,货车已经逼近了他们,尽管司机已经死死踩住了刹车,可下过雪的路面太光滑了,他注意到这两个小小的孩子太晚。
弟弟想要将那个小孩推开,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哥哥从另一边飞奔而来,跑得那么快。弟弟只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推了一把,他抱着那个小孩跌坐到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的耳朵好像在那瞬间失聪,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些大人们张着嘴在说什么?
大脑变得迟钝,他呆呆的坐在泥水里,一动不动。
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滚到他脚边,不知是沾到了什么,鲜红得刺目。
程坤的眼角慢慢流出温热的眼泪,风一吹就结了冰。
2014年的冬天太寒冷了。
那之后的许多年,他再也没吃过糖葫芦。
程坤在颠簸中醒来,一片枯叶被风裹挟着贴到车窗玻璃上,又很快被吹走。他打了个冷颤,默默裹紧了围巾。
居然在车上睡着了。
段苓在驾驶座专心开车,后座放着捆扎好的白色纸包,里面是整整齐齐扎好的纸钱。
车在陵园停车场停下,程坤提着纸包,默默跟着段苓向后面的山丘走。
陵园有摆渡车,但段苓坚持要自己慢慢往山坡爬。
厚厚一沓纸钱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被风一吹,飘得人满头都是。
程坤垂着头,端详墓碑上的照片。那张黑白照是从小学的一张秋游集体照上裁下来的,照片里的人明眸皓齿,有着和十岁的程坤别无二致的脸。
程坤看着他,恍惚间好像是自己躺在那冷冰冰的花岗石碑下面。
要是你还活着就好了。
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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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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