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奕一回到东宫，就坐到了床上，神色略显痛苦，也只是皱了皱眉。

“殿下，慢些……”

扶着他坐下的少年叫雁翎，昨天陪着景奕一起出去的人也是他。

雁翎从景奕当上太子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做事也很有默契。

看到自己的殿下这副情形，有些心疼。

“殿下，您的膝盖……还在疼吗？”

雁翎惯不会藏情绪，眉眼间尽是担忧，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没事，别担心。只是昨日跪得久了点罢了，我无碍。”

景奕朝雁翎笑了笑，想让他放宽些心。雁翎会意，也没再多问。

昨日，景奕看到荷包，就认出了她。

十年前，他们见过一次。

但也仅此一次，而且，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和她的初遇只是匆匆一瞬。

十年前的上元节，年仅七岁的景奕想去集市上逛逛。毕竟作为一个皇子，平时只能待在皇宫里，去民间游玩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母妃，也就是如今的婉贵妃，一开始并没有多么受皇帝待见，留宿清延殿的次数一只手就掰得过来，大部分时候都是去陪皇后。

但怀孕之后就不一样了。偶然的一次宠幸，却幸运地有了身孕。

俗话说，母凭子贵。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儿子也多，但还是很重视她腹中的孩子，不仅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清延殿坐坐，细致入微地照顾她和她腹中的胎儿，更是在御医诊出有喜了的当天，就将她封为婉贵妃。

“婉”字听起来好听，却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生下景奕几年之后，她便逼着景奕读书、练武。他当时才多大，怎么做的了这些？看到自己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在肆意地玩闹，心里的怨气就更重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想不通。

婉贵妃深知母凭子贵这个道理，但也清楚，光生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皇子，才有可能牢牢抓住皇帝的心。或许她对景奕有感情，但更多的，是将他作为筹码，一个能够让皇帝今后只宠她一人的筹码。

年幼无知的景奕虽然不懂他的母妃，但还是想尽力做好母妃想让他做的一切。他当时就想，母妃不会有错的。无论是文学，政治，还是武技方面，他都是在众多皇子中出类拔萃的。纵使其他嫔妃再怎么眼红到气急败坏，也无济于事。

不出她所料，不久后皇帝就高高兴兴地册封他为太子，将来作为皇储登基。他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母妃却变得贪得无厌。

这点宠爱怎么够？你明明还可以再努力些！

这个人是他一直信赖的母妃吗？他好像有些不认识她了……

“母……母妃……别打了……好疼……母妃，我真的知道错了……”

一记记纤细光滑的竹板落在景奕娇嫩的手心上。

这是他第一次逃出宫，也是第一次向往宫外的世界。

“贵妃娘娘，别打了，殿下还小，经不起这么打……”雁翎比景奕年长一些，与其说是他的贴身侍从，不如说是他的兄长。

兄长想要护着弟弟，这是本能，于是声音也大了些，却惹的婉贵妃更不爽了。

一个小小的侍从也敢到她面前叫唤了？

那次，她连带这雁翎一块儿打了。

然而小孩子的决心不会轻易被抹杀，反而越挫越勇，想出宫的想法愈加强烈了。

“雁哥哥，你可以悄悄带我出宫吗？今日是上元，我……我想出宫……”

“可是殿下，娘娘她……”

“我不管我不管嘛！那这样……如果最后还是被母妃发现了，责任都由我来担，母妃不会打你的。求你了。”

雁翎拗不过他，而且看他一个屁大点的小孩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心里早就惜疼他了，心里暗道幸好自己不是皇子，好歹有人身自由。

“……好吧。不过，请殿下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不管结果如何，雁翎都会和您一起承担，不会让殿下一个人的。”

“好。”

虽至二月份，但那年的天气异常的冷。

亥时，雁翎替景奕披上一件不是特别厚地披风，上面的图案很好看，但主色调都是黑的。

“殿下，外面风大，披好。”

在这个东宫，唯一能分享他的喜怒哀乐的，也就只有雁翎一人了。

景奕感到身后暖暖的，内心久积的冰雪也慢慢融化了。

一大一小并排走在街上，被挤得差点喘不过气。

本来还觉得有些冷，可能是因为街上人山人海，周围的温度好像上升了许多。

这就是民间的温度吗……和东宫里的比起来，不知道温暖多少倍。

突然，一个男子撞倒了他，连忙道歉离开了。只是，身边之人去哪儿了？

“雁哥哥！雁哥哥！”

孩童稚嫩的声音太过轻弱，雁翎只是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回头。

“雁……啊！”

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又被人海推倒，不知道挤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雁翎来到一个卖各种面具的摊子前，挑了一个狐狸面具，想起殿下总是问他民间的面具长什么样，于是看着面具，温柔地问道：“公子，这个喜欢吗？”

没有回应。

雁翎猛的低头——

殿下人呢？刚才还在他身边。

早知道就牵好殿下的手了！

雁翎心里懊悔。他没想到今年上元，人会这么多。

“公子！公子！你在哪里！”

雁翎放回面具，大声喊他。

景奕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迷迷糊糊听见了雁翎的声音，奈何面前的人又多又高，无法辨别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只能呆在原地等他。

一阵冷风掠过，披风被吹落了一边，背后产生阵阵寒意。

景奕本能地抓了抓披风，整个人缩进披风里，活像个小粽子，只不过，这个粽子表面黑黑的。

“糖画！卖糖画嘞！想要什么样式的都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街边一个卖糖画的老翁虽然上了年纪，叫卖声却比邻摊的都响。

糖画？是什么东西？

景奕从来没尝过。

他想起身去看看，却担心这样雁翎就找不到他了，低头忍了忍该死的好奇心。

他埋头看着地面，很清醒，眼神却很呆滞。

过了一会儿，透过披风没有完全遮住视线的一隅，一双粉嫩精巧的鞋和一个很好看的荷包出现在了他眼前。

“青衣，快过来！这里有个黑粽子诶！”一个小女孩兴奋地指了指他，转头和身后的人说。

有这么像吗……

“……”

这哪是什么粽子啊？明明是个大活人啊。

“小姐，别说了……”青衣使劲摇头，又和地上那团“粽子”道了声歉，“实在不好意思，自家小姐年幼口无遮拦……”

闻言，景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忽然天空飘起了小雪。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

几片雪花落在了他的发丝上，本就乌黑亮丽的头发显得愈加好看了，让人忍不住想摸摸。

“啊……”粽子突然变成了一个人，萧思锦被吓了一跳，失声喊了出来。

反观景奕一脸冷静，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说实话，真的很像一只小猫。

他的瞳色是深蓝色的，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美丽又神秘。皮肤白皙，眉眼也很好看。

萧思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缓缓蹲下，和他视线相平。

“你好呀小粽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陪你吗？”

“我……”他本想说“我有人陪，只是走散了”，看到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不知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呐！这是我刚买的糖画，是凤鸟哦，你看！”

确实很像，那老翁的技术还挺不错。

“小姐，我们得走了，老爷他们都在前面等着呢……”

“好啦我知道了。”

萧思锦抬头敷衍了几句，又低头看着他，把凤鸟递了过去。

“我要走啦，这个送给你。这个很好吃，每年我都要买那个老爷爷做的糖画。”

景奕缓缓伸手，接过糖画，盯着它看。

见他接受了糖画，萧思锦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裙摆上的灰尘，笑着对青衣说：“走吧！”

小女孩儿渐渐走远，没有再回头，他的视线却早已从糖画上移开，向她离开的方向望去。

她的身影，似乎深深刻在了他的眸子里。

雁翎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他。幸好他没乱走，不然真的找不到了。

“殿……公子！可让我找到您了，累死我了……差点以为找不到您了……”

雁翎默默为自己拭了一把薄汗。

这时，景奕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雁哥哥，我想娶她。”

“啊，啊？”

怎么回事，走丢了一会儿，殿下就有喜欢的人了？不过，殿下也太过早熟了些，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公子也有喜欢的人了？”雁翎弱弱地问了句。

“路上听说书的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娶她，一直和她在一起，对不对？”第一次听别人说书，所以好奇听了些进去。

“那公子，您喜欢的人是谁呢？”雁翎还是想慢慢引导他，所以温柔地问他。

“……她给了我这个。真的很好吃，她没骗我。”景奕举了举糖画，凤鸟的头已经被吃掉了。

不是吧，因为一个糖画？我的殿下真是……

雁翎心里不禁唏嘘，也怪宫里太没有人情味儿了，只有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没能幸免，一到外面被别人好好对待了一番，就喜欢上了。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理解，至少他可以。

雁翎突然郑重起来，叫了声“殿下”。

“殿下，如果您真的心悦，那就要更努力了。以后当了皇上，便能娶心悦之人为皇后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少人都想要的。

“好。”

此后，每到不开心的时候，景奕都会让雁翎偷偷出宫给他买糖画。被贵妃发现之后又痛训了一顿，骂他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玩物丧志。

但没过几日，景奕就像打了亢奋剂一般，没日没夜地研读政书史书，棋艺、射箭、剑术、马术、礼仪……各方面都比之前更优秀了，他好像感觉不到累，只是想早日走到更高的位置上，其中夹杂着许多私心。

贵妃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儿子终于“懂事”了。

“殿下，十年了，还是记着她吗？”雁翎一边轻轻地给他的膝盖涂药，一边问。

“想忘，试过，但我做不到。”

小时候的生活一片漆黑，突然照进一束温暖的光，怎么可能会忘？

不管那丝温暖多么微弱，他也曾经被照耀过，是他为数不多活着的希望。

“那您为何不告诉萧姑娘，当年……”

“算了……看样子，她早忘了那天的事，也就不必再跟她提起了，徒增她的负担。”

也是……

雁翎不再说话，微微点点头。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何人？”

“是我。”一位老者站在门外。

“原来是太傅。请进吧。”

“是。”

老者推门进来，一身端庄，作了一揖。

“太傅请免礼。”

“谢殿下。”

“正好，我刚好也想找太傅聊聊。”

“我想，我们想聊的，该是同一件事吧。”太傅笑笑。

“殿下，……”太傅看了一眼一旁的雁翎，欲言又止。

“无妨，雁翎是自己人，无需屏退。”

“是。殿下，臣深夜到访，其实是想……聊聊皇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