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梁园宴(五)

云山胜地的退步,是用作宴请时,不妨有人污了衣裳,或是酒力不胜,避席小憩之用,因此房屋虽小,但床榻几案俱全,恰今日李丹宴请,里头床褥被垫,才换了新的。

自进了清厦,除了护着安平帝的侍卫,从晋王至李丹谢玉江牧一干少年公子,并宫人奴婢全都跪了一地,只等着安平帝的雷霆怒火,无人敢擅动,卫东阳扶着徐婉进到退步后,只得自己动手,折叠了背褥,将徐婉小心放到床上,让徐婉趴着,粗略替徐婉稍微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又将挂在屏架上的干净棉布折了,坐在床边,给徐婉按在肩背上止血。

看到太医进来,卫东阳忙半让出位置,耽搁之间,卫东阳手上的棉布,已经又染成了一团血布。

太医走到床前,微施了个礼,从药箱里,拿出细剪,剪开徐婉后背的衣裳,见伤口划过整个左肩胛,齐整平滑深可见骨,忙拿出止血散,替徐婉敷到伤上。

可血流得太快,药粉刚粘上去,便立即被冲开,如是两次,太医见无用,忙从药箱拿出银针蚕线,又拿沾了麻沸散的纱布递给对徐婉,道:

“止不住,伤口要先缝针……”

“不,我不缝针……”徐婉不等太医把话说完,便推开太医递到面前的麻沸,打断太医的话道:“你拿金疮药,给我止……”

太医只当徐婉怕缝针留疤,劝道:“金疮药性太烈,敷上如刀刮斧劈,非常人能受……姑娘放心,缝了针,蚕线脱化后,针孔不过几个星点,对姑娘的肌肤没有半点影响……”

“我受得住,给我卷咬木。”

徐婉根本不听劝,伏在床上,喘息着坚持道。

太医见劝不动,便抬头拿眼神请示卫东阳,卫东阳虽知徐婉不缝针,自不是怕留疤这种原由,但也不解徐婉莫名其妙的固执从何而来,心下虽又急又恼,但看徐婉伤口流血不止,绷紧下颔,咬牙恨声道:

“……给她咬木。”

他发了话,太医便忙将咬木递给徐婉,等徐婉咬紧了,又拿出装出金疮药的瓷瓶,拧开瓶塞,将大半瓶药粉,一下子全倒出来,迅速的给徐婉按到伤口上。

果然金疮药药性剧烈,徐婉整个背被药辣得不住抽搐,额间的冷汗,瞬间如雨而出,徐婉抓在褥子上的手,一下子绞得变了形,幸而剧痛过后,血总算止住了,太医忙换上止血散,压着金疮药,给徐婉敷到背上……

敷完药,肩上伤口包扎不便,一时又不能传宫女奴婢进来帮忙,太医拿出几粒养心丹来,递给徐婉,道:“血即已止住,到暂且不妨,吞服下这药丸后闭目躺着稍作歇息,等缓过劲来,再清洗包扎也使得……”

徐婉趴着,别说喝水服药,只抬头都要扯着伤口,卫东阳站在床边,着急慌忙的还在想,要如何给徐婉喂水,徐婉已经在太医说话中间,捏过递在面前的药丸,抿到嘴里,微微一嚼,便干吞了下去,卫东阳看着,蓦地一下子愣住了。

明明比看到起徐婉徒手杀人,或是死咬着用金疮药止血,干吞药丸,不过是一件再微小不过的小事,但卫东阳见了,不知怎么的,心底一下子到涌出股巨大的酸涩来。

这股酸涩来得毫无原由,但却依稀仿佛让人窥见了,生活在人身上刻下痕迹。

卫东阳呆怔的站在床边,看着吞完药,趴着闭目轻睡了过去的徐婉,脑中恍惚的闪过许多念头,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想着外头,安平帝晋王等人,不知是何情形,顾不得再打理自己沾了血的衣裳,弯腰拉过纱被,小心避开徐婉的伤处,给她盖到身上,才领着太医,抬脚转身出了房间。

卫东阳转到厅上,只见李丹众人依旧还静默无声的跪在当地,晋王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安平帝一脸疲惫的坐在堂中的交椅中,杨振脸上冷笑连连,想是才质问盘询过晋王。

卫东阳脚步微顿了顿,随即垂下眼,两步走上前,亦要跟着跪下,安平帝见到他,勉强扯出个笑,右手在交椅扶手上拍了拍,道:

“过来站到这里。”

安平帝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和话语,折射暗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信号,卫东阳朦胧有些知道,却不如地下跪着的晋王通透。安平帝话音出口的刹间,晋王绷直的背,悄然松了松。

等卫东阳站上前后,安平帝沉吟了半会儿,便摆着手开口道:“都起来吧!”跪着的众人皆是一怔,等看晋王起了身,才跟着三三两两的站了起来。

安平帝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闭了闭眼,让杨振去准备,摆驾回宫。

虽则是一舞伎,势单力薄的行刺,但控制了场面后,杨振便立即派出几路人马,去北衙神策,传羽林禁卫三军前来护驾,就在徐婉卫东阳在退步治伤的半刻功夫,离梁园最近,先行赶了来的神策营,已经将梁园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听了安平帝的命令,杨振不甘的看了晋王一眼,才挥手让人将外头舞伎拖下去,安平帝则侧头问卫东阳,徐婉的伤势可要紧。

卫东阳回了话,安平帝听了默然,道了句回头让徐婉好生将养调息,正说着,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神策将军进来请驾,安平帝拍了拍卫东阳,搭扶着杨振的手,站起来,看也没看重新跪到地上送驾的晋王一眼,直走了出去。

等云山胜地的侍卫,跟着安平帝,潮水似的退了去,一直强撑着的江牧几人脚一软,跌坐回了地上,李丹看着站在厅中,看不出喜怒表情的晋王,惧怕忧惊的咬紧了牙。

卫东阳想要去月色江声那边看看李眉,又放心不下退步正躺着的徐婉,正迟疑犹豫,就见园外,面色惨白一脸惊惧的李眉,由卫东宇扶着,急惶惶的走了进来。

卫东阳刚才替徐婉捂了半晌的伤口,半片衣袖上都染了深红的血渍,前襟上,也是斑斑点点的血痕,急走进来的李眉隔着庭院看见,脚跟一软,绊着就要往下摔,幸而卫东宇眼急手快,将她搀住,卫东阳见状,几步走出厦厅,伸手扶住李眉,叫了一声娘,道:

“你慢些,我没事……”

可一路提心吊胆赶来的李眉,哪里听得进卫东阳说的话。

原来安平帝进梁园时,用的是别人的符牌,晋王妃一行自不知园中有安平帝,可晋王找来得神色匆忙,他领着侍卫一进梁园,院门上的人,就按例报知了晋王妃,李眉李蕊等人闻知,便让宫人出来传话,让人仔细看着在园中赏花的众贵女,免得小心跟晋王碰撞了。

谁想才吩咐完,宫人出去不多久,就听得云山胜地这头,请了太医,说是有人受了伤。

回话的家人语言支唔,也不知受了伤的是何人,李眉挂心卫东阳,便起身下席,要过云山胜地来,然而才刚站起身,持仗执剑的一队神策军,便齐刷刷踏步而来,围住了月色江声,神策禁卫军,只护金銮圣驾,席上李蕊李蝶晋王妃等人一见,瞬间变了脸色,正惶然不知出了何事,神策军又如来时一样,突然退了。

晋王妃李蕊等人,因不明因果,尚坐在席上,不敢起身,李眉却忍不住急步下席,不顾晋王妃的劝阻,也等不得再让人备车抬轿,搭着小宫女的手,出月色江声,匆匆往云山胜地来。

行到半路,又遇到自行在山岭中赏花,见出了事,赶下来卫东宇,两人赶到云山胜地外,隔远看到安平帝离去的銮驾,李眉一颗瞬间就心提到了嗓子眼,谁想转进身来,果见着卫东阳一身的血,李眉没当场晕过去,已经是强撑住了。

管不得晋王谢玉等人在,李眉卷起卫东阳的袖子,看了胳膊手,又将人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着实没受伤,忍在眼眶里的眼泪这才滚落了出来。

卫东阳一看李眉哭,立马头疼,情知真要学卫候爷哄,得是没完没了,想想便装作不虞的拉下脸,露出些不耐烦,李眉一看卫东阳这没良心的表情,哪里还顾得哭,抬手就朝卫东阳身上气恨的打了两下,收了眼泪,进厅去跟晋王见礼。

江牧石岳见李眉进来,亦早从地上站了起来,等一帮少年行后朝李眉行过礼,晋王便打发李丹,带一应人都去月色江声,叫各自母亲见见人,好放心,又着人去取衣裳来,叫卫东阳去换衣裳,等卫东阳卫东宇去了后头,晋王便跟李眉坐在厅中说话。

李眉身为先帝和太后张嫣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备爱宠爱,及笄后,又嫁了卫候爷,三十多年来夫妻恩爱,因则虽是皇家公主,却只娇性单纯,于家国政事上,无半分的敏感度,晋王将闻得安平帝来了梁园,带着侍卫赶着追来请驾回京,并赏花行刺,卫东阳救驾一截略略说了,便嘱咐道:

“皇兄虽没有言语,但禁卫三军出动,明日朝堂上,那些翰林御史参奏的折本,怕是要如雪片一般了,皇姐回了公主府,这段时间,多在府中看着东阳吧……”

晋王话里的意思,便是叫李眉闭门谢客。

可李眉听得卫东阳徙手去接公孙十七娘的剑,后怕得差点一口气接上来,哪里还顾得去听晋王话语中的暗示,登时就直皱起眉,埋怨道:

“锦哥儿怎么招惹得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弟妹也糊涂,也不帮着他把拦留心些……”

满心烦恼焦躁,担心后头,行刺的事发酵起来,不知要掀起什么样巨浪的晋王,听得这话,无力可笑之感从脚底板直涌到脑门顶上,欲要指点说道李眉两句,蓦地又觉得索然无味,直疑惑卫候爷这三十几年来,是如何忍受得了像他皇姐这样的女人。

想着,晋王懒懒的拿了两句淡话,敷衍过李眉,等晋王妃独带着李丹赶过来云山胜地,晋王便站起身,让晋王妃回头好好送李眉卫东阳出园,起身带着李丹去了听涛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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