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二夫人近日过得不错。
一贯喜欢阴阳怪气的婆母因着何氏诬陷家中四姑娘一事,说话总算正常了。
这倒不是说甘老夫人悔改心意,而是她心力有限,如今管着五郎君的养育问题,又为何氏日后如何翻盘而困恼,没空为难甘二夫人。
甘二夫人这头呢,丈夫甘云松前几日去南边押货了,女儿甘荔一夜想得透彻,甚少出门,也不与外头魏家那招人眼的郎君来往,渐渐街面上的闲话也停了。
日子松闲,一晃孕肚三月坐稳胎了,甘二夫人开始翻黄历了。
“玉珠既松口了,我想着早些把她和帷云的亲事定了。”
亲一定,玉珠安心备嫁,万事无忧,她这颗娘心才能放回肚子里。
正与钱妈妈说着话呢,甘荔从外头进来。
初秋的风还夹杂着一丝夏末的尾热,她穿一件菡萏色的襦裙,走动起来跟朵娇艳的花,钱氏温柔地看着她一步步过了长廊。
“不是说要和雪梅做一副汉宫棋来玩吗?”
甘荔把食盒里的青乳糕端出来。
“昨儿刚看了古方,说是葳蕤草的汁水对有孕之人养神最好了,我便想着做给阿娘吃。”
她看着阿娘小口吃着,“滋味怎么样?”
其实是有些发苦的。
不过钱氏感念女儿的辛苦,只说好吃。
一盘子不过四五块,很快吃得光净,她眼神一动,拿了黄历给玉珠看:“阿娘正看吉日子呢。”
“你说十月的初八,正好是重阳节,你和帷云小定如何?”
甘荔一下皱了眉头。
这些时日她一直劝阿娘打消和外家表兄成亲的念头,只是好似阿娘下定了决心,生怕自己一回头去寻魏燕安。
“我觉得不好。”
钱氏说为何?
“阿娘问过二舅母的意思嘛?”
甘荔想了想,她毕竟是一个小辈,成亲大事交付给长辈来商议无可厚非,可若是二舅母把话撂在她面前,自己便不能装作不知情了。
“二舅母像是不太乐意让我与帷云表兄结亲。”
钱氏:“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模样性情哪哪儿比不上旁人,哪家能有你做媳妇,高兴都来不及!再说了,我是看中帷云这孩子,他对你也一向上心......”
“阿父对阿娘不也很上心嘛。”
甘荔话说得有些冲:“可是母亲觉得在甘家过得开心吗?”
有甘老夫人这样一碗水端不平、看二儿媳妇挑刺般的一尊佛在上头,便是丈夫再对妻子上心,钱氏心里头也是有怨言的。
女儿的一句话怼的钱氏卡了嗓子。
“玉珠,是不是你二舅母跟你说了什么?”她怀疑地看着孩子。
甘荔微抿唇,没具体说二舅母明面上的话。
“反正您就别惦记着帷云表兄了。再说了,南塘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户合适的人家作配我吗?”
钱妈妈见夫人脸色难看,急忙道:“四姑娘说笑了。南塘青俊过江之鲫,只有咱们挑花眼的时候!”
甘荔这才放过话头。
今儿既然说了,打消了母亲的念头,不与帷云表兄议亲,她还是有旁的选择的。
只是她不着急,且让阿娘和媒婆寻摸去吧。
“阿父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船已经到了府城,左不过就这两三天。”
别看钱氏语气不在乎,实则这几天一直惦记着外出经营的丈夫。
年月虽太平,但江面上少不了打劫过路商船的水匪。
这一趟出门比原定的时日要多了五天,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她面上隐有担忧,甘荔看在眼中。
“阿娘,我记得府城是有咱们家的一处小茶铺吧?”
钱氏点头:“府城经营买卖的多,咱们那间铺子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甘荔说没什么。
“阿娘有身孕,不好费精神。我是想着要么把那间小茶铺交给我打理一阵,这几日我不是学怎么掌管庶务嘛,正好拿那间铺子练练手。”
钱氏一想,点了点头。
“你将来的嫁妆里头私产铺子不会少。学着打点产业,也是后宅夫人要学的本事之一。”
一来能磨炼女儿家掌家的能力,二来也是为了防着有些夫家不厚道,把主意打到媳妇头上。
甘荔回了枝甜居没多久,钱妈妈便把府城茶铺子的相关对牌和账本等送过来了。
她直到睡前还在翻看,翌日天还没亮,交代婆子几句,甘荔拉着雪梅,又点了两个护卫便直奔码头。
“四姑娘,咱们不跟夫人打招呼就去府城,回来以后怕是要挨责骂的。”
雪梅十分担忧。
甘荔却脚步匆匆,“就是去铺子里瞧一眼。晨起上船,宵禁前能赶回来。”
雪梅不知四姑娘为何执意要去府城,却耐不得主子的意思。
回头看看身后强壮的两个壮丁,心里稍安几分。
码头人流如织,甘荔从前常在这地方混,一道此处很快便寻到了去府城的船。
“四姑娘,你看!”
突然,雪梅激动地跳脚几下,指着稍远处:“是魏家小郎君呢。”
甘荔顿足,下意识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
待得与那双冷淡的眼眸对视后,一刹那错开,“走吧。”
正站在原地等她过来的魏燕安一怔,目送她弯腰钻入一处客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一众人背影之中。
与上一回在穗禾巷子见面相比,她的面色明显好了不少。
赛雪的肌肤比稍远处天际的流云还要白,她容颜一贯姣好,笑起来时会有一颗尖尖的虎牙,娇憨可爱。不笑时,与甘二夫人相似的冷厉眉眼如出一辙。
天色刚澄,初秋的风卷起码头潮润的气息落在她的鬓角,秾细的脖颈隐入纯白的领衫,像是一株高不可攀的佛前观音。
魏燕安听到自己心跳顿了一拍。
而在甘荔似陌生人般错开的一瞬,呼吸窒住。
那一夜荒诞的梦后,他一直在等着甘荔来寻。
只是过去月余,甘家四姑娘好似一阵风般消失在穗禾巷子,要不是母亲赵氏时不时打听,他还一位甘荔搬到无锡她外家住去了。
她为何不来寻自己了?
魏燕安想不明白。
不过这样也好,他一直不太想让甘荔和自己走得太近。魏家清贫如洗,他在码头辛劳一月,未必能赚到甘荔一只云钗。
过得水深火热的自己,何必拉着娇养长大的好姑娘与自己吃苦呢?
他一面觉得本该如此,可夜里总是沉梦。
梦中有时是经历过的,甘荔像个小尾巴,一口甜掉牙的嗓音在自己最疲倦时雀儿般说着她那些小姑娘的惆怅。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嘴角浮着笑意。
梦里有时是他从没看到过的。
是甘荔一次次被他冷言冷语排斥后,自认对她好的举动总是惹得那姑娘哭哭啼啼。
心里又突然有了旁的念头。
总该跟甘荔好好说上一回话,不为别的,就是欠了她好多没说出口的抱歉。
客船老板撑着长蒿渐渐离了码头。
魏燕安直到那小船消失在浩如烟波的江面上才重新迈开脚步。
或许,这就是他和甘荔的结局。
来日相见,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魏燕安,这不就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他鼻端发出一点微渺的气音,认命般伏下腰板。
咚得一袋沉重的布袋压在肩头,是他后半生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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