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荔坐在妆台前,散漫地转着绘面瑰丽的灯,流光溢彩投映眼底,梦中一如此刻,乞巧节后,外家钱帷云表兄上门做客,她为哄着流产后刚出小月子的阿娘开心,答应带对方去南塘街上走动。
梦中与表兄归家时路过灯铺,想起乞巧节约魏燕安看灯,只是自己等到入夜快要宵禁,依旧没在弯桥看到他出现,眼神下意识凝望着灯楼上的转灯,表兄不知何处留意到,深夜遣人送了灯来。
甘荔手指停顿,转灯绘面恰好停在牛郎与织女星河鹊桥相会的一幕。
绘面男女执手相望,透着一股温馨情意的氛围。
魏燕安当日不曾现身廊桥相会。
几日后甘荔才知那一日他在码头接了重活,体谅他疲累,未曾流露丝毫不满之语。
但魏燕安却主动提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只说他并未答应与自己乞巧约见,即便没有活计,也不会去寻甘荔。
其实一切有迹可循。
她一直觉得魏燕安有君子之风,不愿在外人面前连累自己闺誉,现在回看,她的一腔痴心,只是魏燕安努力生活中的负担罢了。
“四姑娘这般喜欢这盏灯吗?”
雪梅铺好床榻,见她失神,只以为她是在想着钱家郎君:“这盏灯您很早就想要了,今儿钱郎君送给您,您是不是很开心?”
分明进门时,自己已经还给了钱家表兄。
表兄却又让人从门上送了进来。
甘荔拨动下转灯,无聊地动动嘴皮:“过会儿收起来吧,也就最开始看个稀罕。”
雪梅讷一声,心说四姑娘果然对钱郎君有些排斥。
这灯若是魏家郎君托人送来的,四姑娘指不定宝贝地吊在床头,白天黑夜地看不厌。
转灯绘面依旧随着机扩来回折着各色流光,甘荔本欲起身,只是眼角余光顿了下,突然开嗓喊住雪梅。
雪梅纳闷地看着四姑娘翻着转灯,细致地看了半晌,“这灯怎么没有麻姑拜寿?”
“不是一直都有嘛。”
雪梅凑近看看:“今日买的时候奴婢不曾细看呢。”
记错了吗?
梦中钱表兄送来的灯分明是麻姑拜寿的呀。
甘荔一时分不清了,摆摆手示意雪梅提灯下去吧。
梦里梦外,不管表兄送的是什么,她都没什么兴致。
翌日钱家两位舅母走时,甘荔得阿娘吩咐,替母去角门上送人。
大舅母说了些寻常的叮嘱,二舅母刘氏却是顿住,瞄一眼前头和马夫说话的儿子,刘氏握上甘荔柔腻的手掌:“舅母此来呢,瞧着你阿娘对你有打算。”
甘荔眼睛一眨,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庞。
“舅母,我......”
“帷云这孩子,旁的不说,性子沉闷不招姑娘家喜欢。”
刘氏笑容和善:“我呢,不求女儿家相貌多出众,只盼着儿媳妇也是个老实的,免得将来给帷云招了不好听的。那孩子心憨,有点事儿便睡不踏实,若是妻户再给添堵,何日才能成就功名?”
甘荔脸上的羞赧僵住,好像听出些什么。
“孩子,你是个好的。只是...”
刘氏欲言又止,惋惜般拍拍甘荔的手背,赶在钱帷云过来前,撩起长衫踏上车凳。
钱帷云:“四表妹,那我们先出发了。”
他一见到甘荔,就容易结巴:“等...中秋...秋的时候,咱们再见。”
甘荔眨眨眼,柔声谢了他昨日赠灯。
眼角余光发觉车帘微动,便知是二舅母在看,心底发滞:“表兄一路慢行。”
她往后站回角门高阶,与车内两位舅母蹲身作别,一等车马消失在巷子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看来二舅母并不想自己嫁入外家。
她稍稍松口气,想起二舅母绕过阿娘来自己跟前叨咕,又是满脑子烦扰。
“哎呦,四姑娘身子大好?”
甘荔被这噩梦般的嗓音惊得一抖,探出脑袋偏着看向赵氏。
梦中这张脸阴险扭曲,抱起大石头砸向自己头颅时分外冰冷,可眼前这张脸谄笑满满,如这条巷子随处可见的街巷婶婆,哪像一个杀人凶手?
甘荔之前常在半夜惊醒,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被赵氏杀之而后快?
她自问对赵氏不错。
因为专情于魏燕安,知晓魏家顶门梁的魏伯父辞世,赵氏一个寡妇养着魏燕安格外辛苦,常以阿娘的名义给魏家送粮送衣。
虽不是最顶奢的东西,却是魏家最紧缺的。
有时她还会倒贴自己首饰当了,背着阿娘和阿父,在赵氏哭诉时,偷偷塞给她银子,接济一时难关。
便是没有魏燕安,她米粮金银养个狗,也比赵氏最后的回报要多吧。
可赵氏好似因她对魏燕安所求,突然的好居高临下。
甘荔大梦一场,想到自己从前不争气的倒贴,恨不能狠狠甩自己两个巴掌!
赵氏如此待自己,魏燕安明知,却是如何反应呢?
甘荔脑海中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梦中赵氏屡屡在街巷公然说自己倒贴,南塘北大多数关于甘荔不值钱的流言便是从赵氏嘴里传出去的。
魏燕安一个街巷上讨生活的人,耳聪目明,如何会不知?
可他对赵氏的举止视而不见,更甚漠然,这在外人眼中无异于是另一种层面的承认。
他不管制赵氏的碎嘴子,却又当着南塘百姓对自己冷言冷语,更加做实了甘荔不要脸的事实。
甘荔曾跟魏燕安嘀咕过赵氏的行径。
那时魏燕安是如何说的?
——“你若能管束好自己,又何至于给了我母亲话柄拿捏?”
——“说到底是你自己品行有缺!”
——“甘荔,你离我远一点,行吗?”
梦里的甘荔噘嘴有些不满。
只是望着魏燕安清隽的侧颜,生出的不平慢慢淡去。
“我往后再小心些吧。”
她如是反思——都怪自己太过招摇,给魏燕安也惹了不少非议!
巷子里闷着夏热,赵氏被甘荔长久的盯视看得头皮发麻。
只是她最近手头上有些紧,不得不扯着笑意跟甘荔周旋几番。
“四姑娘身子略好,怎么不来我家里坐坐?燕安这些时候忙着在码头上挣钱,不小心上了胳膊,哎呦,大夫瞧了说就差这么半寸,那条胳膊就废了!”
甘荔无视她矫揉造作的苦怨,冷冷地甩下一句——“病了就去看大夫,我又不是神仙,帮不了你什么。”
赵氏一愣,傻眼看着甘荔的衣角消失在角门上。
甘家院内
雪梅跟在四姑娘身后,心里解气:“您早该这么说了!瞧那赵氏多厚脸皮,当您这是支银子的善堂不成?”
“野狗喂几年肉,见了咱们,还得摇摇尾巴呢。赵氏一个寡妇白吃白喝,反倒自觉比咱们夫人都面大了!给她惯的!”
甘荔含笑不语,是彻底死了和魏燕安的心思。
送别舅母,听闻角门方才送了最新鲜的鸡头米来,惦记着要给阿娘做一道她最喜欢的酿羹鲜,脚步轻快地去了二房小厨灶。
对巷的赵氏气恼地回了家。
一直到上夜魏燕安进门,憋了一天的气终于有了发泄的余地。
魏家小院旁侧几家一听这熟悉的叫骂,嘟囔着不满,却又拦不住这家恶邻的声响只好自行躲回屋中好得个清净。
睡前招了赵氏一顿臭骂,魏燕安脸色分毫未动,只是赵氏随口提起钱家走了,才略有一丝表情。
钱家那软兮兮的文弱书生是个酸掉牙的装人,早走了也好,省得甘荔被甘二夫人逼着去见客。
这一夜睡下,本以为会是一觉睡到天亮。
魏燕安却难得入了梦。
梦里的场景熟悉,是穗禾巷子的街。
一切都与现实那般重叠,魏燕安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燕安哥哥,你知道的,我是被我阿娘逼迫的。’
小姑娘明媚美好的面容挤满愁苦,眼底泛着泪光,生怕他误会了她。
魏燕安莫名知晓这一幕是钱家走后,甘荔趁着自己下工,在巷子口等着给他解释为何会与钱家表兄上街同游。
——“你如何行事与我何关?”
魏燕安看到梦中自己冷眼回应,心里却如刺扎一下般隐痛。
身后不远处的家门口,赵氏正偷偷躲在那里听。
——‘甘荔,我是为了你好,省得母亲又借着此事生闲话。’他心想。
梦中的自己留下绝情的背影消失在甘荔视线中。
他从不曾回头,自然也无从知晓身后的甘荔刹那泪如雨下。
魏燕安看着小姑娘哭得伤心,巴掌大的脸一片霜白,抱着膝头蹲下呜呜哭着,不知过去多久,最后被婢女扶回家中。
——“你们不晓得,四姑娘巴巴跑来跟我儿子解释,就怕我家燕安不要她了。”
赵氏神情高傲,嘎巴磕了一枚瓜子,皮壳像雪花一般落在她脚边一堆零碎上:“我家燕安呀,根本不在乎那姓钱的。表兄怎么了?四姑娘一颗芳心还是拴在我家儿子身上呢!”
‘唰’地一声,魏燕安猛然坐起。
自己还在家中小院,他喘着粗气,攥了拳头。
所以即便他如此冷淡甘荔,母亲她依旧在巷子里编排甘荔的难听话!
一想到梦中甘荔爬满泪珠的伤心神情,魏燕安心头像被刀绞一般。
若是今日甘荔寻来,他一定不会那般待她!
魏燕安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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