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阳光格外刺眼,校长和教导主任坐在主席台的遮阳棚里滔滔不绝,操场上浩浩荡荡的学生方阵热得东倒西歪。高一一班好似“犯过天条”,被发配到操场最晒的一个角落。
朱乐吟热得用手扇风,小声跟站在后面的林乔吐槽:
“校长的嘴是租的吗,不说够一个小时不能还是吧!”
旁边几个听到的同学都窃窃地笑,反倒是离她最近的林乔一声不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很轻浅。
朱乐吟忍不住回头看她,见她也正扭着脖子朝队尾张望。
“乔乔,”朱乐吟碰了一下她的手,“看什么呢?”
林乔回过神,头没回过来,正盯着那枚被叶知晓校服外套领子遮住半边的校篮队标。
大约因为她的视线太准确且明目张胆,朱乐吟一下就知道,她看的是站在男生队尾的叶知晓。
“诶,”朱乐吟语间难掩惊喜,“咱班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帅哥,我刚才都没注意。”
确实好看。
林乔在心里附和。
烈日下,他白皙的皮肤泛着冷光,黑发清爽干燥,阴影勾勒出英气利落的骨相,五官每一处都优越得恰到好处,既不太张扬,又实在算不上低调。他双手插兜略歪着头,迎着阳光微眯起双眼,修长浓密的睫毛投下浅浅一弯影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淡。
林乔默默补上后半句:
确实好看,就是看起来不太好惹。
叶知晓似乎也察觉到她毫不避讳的打量,稍扬起头迎上她直白的目光。
林乔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太礼貌,正准备别过头不再看他,对方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从校服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慢吞吞剥开包装纸,将糖送入口中。
仿佛是故意吃给她看。
一阵风短暂吹走操场上的燥热,不远处篮球场上的篮板被吹得嘭嘭作响,校长激动复盘七中登上体育强校宝座的全过程:
“过去一年,我校男子篮球队第一次跻身市青赛决赛,并夺得亚军的好成绩。为比赛做出贡献的队员有,原高一、现高二年级李明宇,原高二、现高三年级赵博……以及,全场MVP球员,原初三、现高一年级叶知晓,让我们掌声祝贺!”
掌声雷动,尘封的记忆被唤醒,林乔猛地攥紧了校服袖口。
初二那年春天,初中部篮球场外的高浓度花粉把林乔逼成了一条搁浅的鱼。
放学后,林乔因上课睡觉被班主任老刘扣下来训话,离开时,各年级学生全走得没影了。
她独自走向校门,途径篮球场附近,春风裹挟着扑鼻花香袭来,打在脸上酥酥麻麻。
而脑海中,仅剩一个念头:
出门忘戴口罩了。
对于一个严重过敏性哮喘患者来说,万物复苏的春季是致命的。
肺内的窒息感霎时涌上来,她开始不受控制地脱力发抖,好在人还保持着冷静和理智,马上从书包里翻出吸入剂。
可拇指推开保护盖的瞬间,吸入剂从她颤抖的手指间滑脱,沿着铁丝网底部和地面的空隙滚进篮球场,停在距离球场围网几米远的塑胶地面。
林乔顾不上抱怨运气,她趴在地上,企图将手从那道狭小缝隙伸进去。无奈缝隙太窄,吸入剂飞得太远,她竭尽了全力仍无济于事。
气管的闭塞愈演愈烈,令她眼前阵阵发黑。
现在是放学时间,不会有学生路过。唯一的希望,除非有结束训练的校篮队员打开围网的门,能帮她把药捡回来。
俄而,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朝她跑过来,模糊视线里,她仅能分辨出,来人身上穿着校篮的队服。
“你怎么了?”
“药掉进去了?”
闷窒感如鲠在喉,林乔喊不出声,只剩小幅度点头。
他给拿钥匙的教练打了个电话,得到的回应似乎是堵车,最快也要十分钟才能赶到。
四米高的铁网围栏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伴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压得林乔越发喘不上气。微风吹拂草木的每一次悸动,都敲响了她绝望的丧钟。
“坚持一下。”
那个少年说完,林乔看到他突然加速冲向围网,动作利落向上攀。铁丝网无法提供受力的支撑点,迫使他每一步都显得摇摇欲坠。
林乔嘶哑的喘息拉扯着耳鼓,为了争取时间,他翻过最高点后,从尽可能安全的高度跳了下去。雨后球场湿滑,他落地的刹那身体失衡,右侧脚踝几乎被扭成了直角。
可没停下。
在地上摔得打了个滚,第一时间爬起来,拖着一条看起来已经不堪受力的右腿去捡那瓶吸入剂。
他隔着铁丝网把吸入剂递出来,掌纹里沾有球场上的土。林乔吸完药才发现,他已经疼得把下唇咬出血珠。
新鲜空气涌入肺内,林乔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那个帮她捡药的人则跌坐在场内,倚靠铁丝网喘着粗气。林乔碰不到他,只能尝试拍动铁丝网引起注意:
“我送你去医院。”
少年稍侧过头,暮色吻上他眼尾一颗有点儿勾人的泪痣:
“不用,教练和队医马上到。”
林乔带着鼻音问:
“疼吗?”
“还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微微发抖的右腿出卖了他。林乔一时噎住,她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思索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话。
其时她认为自己表现得格外镇定,慌乱的情绪被习惯性压抑,掩饰得很好。
少年静静望着她,片刻后,一手按住右腿,极力遏制剧痛下的应激反应,放软语气哄她:
“是我没站稳,不关你的事。”
林乔错愕抬起头。
大约这是第一次,有人看穿她的伪装,觉知到她深藏于眼底的恐惧自责。
从小到大,她最怕变成一个麻烦,所以情绪稳定得出奇,渐渐就没有人注意到,她也会无措,会不安——
他是校篮的队员,体育生受伤可能会葬送整个运动生涯,她无法置身事外,无法不责怪自己酿成了别人的麻烦。
“对不起。”
林乔低着头道歉,声音细不可闻。
“不需要‘对不起’,”少年艰涩调整姿势凑近铁丝网,唇角勾起一抹安慰笑容,轻声道,“说谢谢就好。”
“谢……”
紧急赶来的教练和队医打断了她没说完的道谢,两人打开围栏的网,合力将少年扶向场地内的长凳。
林乔支撑着站起来跟了过去,站在长凳后面的铁丝网外。
眼前是少年的侧影。
他从教练手中接过运动水壶,仰头猛灌半瓶,剩下半瓶全浇在头上。水流冲开他额前的刘海,星点淋湿刚披上的校服外套。
队医掀开他的球袜检查伤势,连哮喘发作都不曾惊惶失措的林乔,看清他的伤时,却不由得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他脚踝肿得发紫,情况看起来非常严重,队医按下去的瞬间,他抬手擦了一下额间的汗。校服袖子湿了一片,林乔发现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那么,刚才是擦眼泪吧。
明明痛到抹眼泪了,还是一声不吭。
毕竟是为帮她捡药受的伤,林乔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下意识揣了一下兜,恰好碰到中午买完没吃的那支荔枝味棒棒糖。
甜味能缓解疼痛。
“吃糖会不会好一点。”
林乔说着,把那根糖伸进铁丝网,尽可能递他更近。
糖纸在风里簌簌响,回应她的却是队医的惊呼:
“可能是骨折,赶紧去医院!”
教练背起他匆匆往校门外跑,那根他来不及接过去的棒棒糖,被林乔悄悄塞在他书包里。
后来林乔在学校打听了很久这个救过她的命、教会她把“对不起”换成“谢谢”的人,却宛若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所以,真的是他……
那么,一切对上了。
林乔百感交集。
那颗泪痣,校篮队服,清瘦高挑的身影,受伤的右腿,荔枝味的棒棒糖……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唯独,他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仿佛永夜吞噬太阳,暴雨驱逐清风,北冰洋淹没了春暖花开的大地——
在相同的躯壳里,住进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那样灿若朝阳的笑颜,如今在他眼中冻结成雪。
那个曾点亮她青春的人,为什么弄丢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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