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就像一个说书人，将早已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尽管李冬来听得很开心，不过他毕竟只是被特批进来开开眼界，在海景别墅待了没一会儿就被拎了出去。

等到回到办公室，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听到的部分跟“案件”本身没啥关系，纯粹只是老猫见他有趣，拉着他说说话而已。

“他身上的伤是被同伴打的吗？”

陶颖诧异地抬头，见到李冬来坐在对面泽婴的位置上，支着脑袋跟自己开启了闲聊模式。

完全没想到这个新人会这么自来熟。话说回来，她也很少有应对这类人的时候。

“不是，据说是受伤之后走投无路，才选择联系了旧友。狩猎雏鸟的事情也算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换句话说，无论当年结拜的时候有怎样深厚的情谊，在日后也已经各奔东西。天上的北斗七星看似队形稳固，实则每颗星星都相隔甚远，只在彼此心中留下一个忘不掉的名字，原本那也就算是最后的牵绊。

至于分崩离析的原因，陶颖心里倒也有个猜测。

无非也就是从灵气复苏开始，像地龙翻身一般，久旱逢甘霖。蛰伏的大妖开始从沉睡中转醒，打破了存续千年的山中宁静。

无论“北斗”七人多年来如何艰难修行，大妖的出现也是碾压级的，轻轻松松就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于是只能离开家园，各寻前程。或者再度依附于更强的势力，或者销声匿迹，隐没到人世间讨生活。

小妖嘛，日子过得不都差不多。

不过这些没有必要说给李冬来听，妖有妖的艰难，人也有人的艰辛，此中酸甜各有不同罢了。

多年后再次相见，天枢也不能无条件地立刻信任开阳，最多也就是引荐给组织，提供一个工作机会，换取疗伤资源。从开阳交待的内容来看，他也还没机会接触到更高级别的核心，得到的最大的帮助也就是一具傀儡。

当然，“也就是”三字用在此处显得不太妥当，因为这看似洋娃娃般的东西，已经足够引起“重明”的极大重视。

……

正当陶颖思考着要不要将李冬来打晕，一了百了的同时，唐胖子正愁眉苦脸地站在一处别墅的院墙外，踌躇不前。

默默站在一旁的九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懒得催促自己的上司，知道他是在头痛接下来的沟通工作。

这别墅是难得的老洋房改建，没有小区，高高的红砖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只能隐约看到里边巨大榕树的树冠和屋顶。

终于是没等到唐胖子敲门，里边儿的人先行忍不住，派身着黑袍的管家打开了门，向两人行了一礼，引他们进去。

虽然看得出重新翻修过，但别墅秉持了修旧如旧的原则，还请专人以高超的造园手法重新设计。

从正门进入，首先感受到私密与含蓄，松柏、石桥、水池，古朴自然。视线的尽头是一栋充满古韵的建筑，进去没有过多的装饰，没有任何浓烈的颜色，氛围是温暖恬静又充满诗意的。

除了客厅沙发背后挂了一幅字，“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整个别墅没有别的墙面装饰。

挑高的空间面向那棵大榕树，东边侧窗则是一片竹林，挡而不堵，风起时竹叶“嗖嗖”作响。

管家并没有让二人在客厅停留，而是领向茶室，再次来到室外，路过一个精心打理的池塘，睡莲盛开，淙淙清溪，隐隐佛唱，似乎是故意产生一些“不方便”，形成一些“游走”的观赏感。

古树、建筑、水面、竹子，多方向的切换拉大了体验路径，放大了空间效果，丰富了场所。

“唐兄，好久不见。”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别墅的主人家听见脚步声，先从茶室里爽朗地问候了起来。

唐胖子今天放弃了穿惯的卫衣卫裤，西装笔挺，显得颇为正式。可下一步只见他快步拱手上前行了个抱拳礼，笑着打了个招呼，又有点儿不伦不类。

“Hello啊姚兄，这么久没来，你这里变得愈发雅致啦。”

鸟妖协会会长姚玉弓也不抬头，继续在案上作画。他画的是工笔山水，笔墨醇正, 敷色高雅，此时正对着一片竹林精雕细琢，笔尖轻点翻飞，落处清澈宁静。

“大家都这么熟了，也不用绕弯子。听说你们‘重明’要保那只小猫？”

“哎呀，什么保不保的，不过是个污点证人，人家主动自首，总不好赶尽杀绝了吧。”

姚玉弓咧嘴一笑，对这个答案毫不在意。

“喝茶。”

说话间，管家已经端来漆盘，上边儿放着两套瓷胎竹编的三才碗，茶碗外边用细如发、薄如绸的竹丝紧紧包裹，瓷的部分隐隐透光，白中透了点天青色。

碗底已经放好了飘雪，也就是茉莉花茶，滚水未入已经隐隐闻到花香，再一烫更是香气四溢。

九狸只是来做个跟班，对他们的交涉过程并不在意，毫不客气地先行端过茶碗喝起来。

干掉的茉莉花在水面上重获生机，游曳着绽放开来，和水底青绿色的茶叶相映成趣。

接下来的谈话也确实无趣，无非是一些听起来无关痛痒，事实上互相试探底线的唇枪舌剑。别看唐胖子平日里不修边幅、不正经，谈判起来还是有些手腕。这也是九狸格外佩服他的一项。

“不交出来也可以。”

终于进入正题，这便是要谈条件了。

“说来听听。”

唐胖子终于得空喝一口茶，茶水都已经放得有些温吞了，泡得更是又涩又苦。

“追踪那名狼妖的事情遇到了一点儿阻碍。”

“打住！帮不上忙。这方面的本事，我们这边没有谁比得上你的。”

虽然是条件反射性地推拒麻烦，可唐胖子所言也不虚，说到追踪，能操控无数乌鸦式神的姚玉弓绝对是个中翘楚。

原本“重明”就并不是很想介入到妖族之间的纠纷当中，之所以不肯放弃开阳的控制权，除了“道义”之外，更多还是因为需要研究那具超出认知范畴的傀儡。

没错，就是那件天枢宁可冒险出手也要试着回收的东西。

只要注入灵识，便可以让无法化形的妖物自由行动，说话、施法与常人无异。这几乎就是硬生生拉高了一个修行阶层。

化形是妖物修行的一道门槛，鱼跃龙门方可成龙，那如果有不法之徒偷偷在龙门脚下安装了“电梯”呢？

世道会否大乱？天道又被置于何处？

“听我说完。”

眼见姚玉弓真的不悦起来，唐胖子闭上嘴，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不是找不到，是进不去。”

说罢，姚玉弓将刚画好的画往前一推。笔墨渐干，就像是景色在晨雾中变得清晰。

稍微分辨、回想了一下，唐胖子便在记忆中找到了对照。

“这是……浅山？”

……

在入职的时候，唐胖子对李冬来这样说：“接下来要迅速融入到各类工作中，实践出真知。”

很快李冬来就醒悟到，这其实只是明目张胆地省略了“入职培训”，懒得细细跟自己这名“无编制临时工”解释庞杂的修真世界观。

反正一项项任务派发、参与过去，有不懂的就问问，久而久之也就懂了。

可是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迅速变成“重明”的一块砖，哪里有用就得往哪里搬。

梅川偏安锦城一隅，按理来说开车过去不会太远。

但是实际上随着导航离开高速、国道，开始驶上崎岖山路，李冬来开始察觉到行程之长超出了预期，甚至太阳都已经开始偏西。

取出手机查看地图，车辆已经行到梅山地界。

梅山作为传说中那著名“七怪”的发源地，自带了神秘光环。此前李冬来并没有太过在意，也没有专程来游玩过，不过如今再记起这些的传说，情不自禁地开始浮想联翩。

再过一会儿，车轮行驶上颠簸的青砖石面，眼前出现明清时期风格的建筑群。

小桥流水、庭院水车，一幅养眼画卷徐徐展开，应该是个特意打造过的古镇景区。

“我们这是要到了吧？”

这几乎是全程最像“目的地”的地方了，至少看得见人烟。于是李冬来忍不住向着驾驶座发问。

开车的Brian看了眼导航。

“还没有，不过好像得把车停在这个古镇的停车场……下车还得往山里步行一段。”

李冬来点了点头，作为专属于妖物的村子，如果这么大大咧咧地坐落在山脚下确实也不合适。

说起来，刚开始唐胖子分配任务时他还以为听错了，这次的搭档居然是宅在隐蔽空间中的吸血鬼。

大白天的，Brian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着车，将外边儿的好天光视若无物。说好的在阳光下灰飞烟灭呢？其实只要防晒就可以了吗？

没多久，导航提示停车场到了。

停车，预缴费，又去旁边小卖部买了两瓶水，这才往山里走。

“你们这是去哪啊？那边不是景区。”收停车费的大爷好心提醒。

“哦，我们……来爬山的。”

李冬来咧嘴一笑，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个山不能爬，被包下来了，路都拦起来的。”

大爷眼睛看向Brian。大热天的，这个人包得严严实实，还戴着墨镜，显得非常可疑。

“是么？我去看看是怎么拦的。”

说完自己都觉着有点儿尴尬，李冬来赶紧推着Brian快步离开。

山路在手机地图上没有标注，不过陶颖预先替他们准备了一只施过法的纸鹤，让他到山脚放出来。

纸鹤飞得不急不缓，维持在人前五步左右，引领他们往山里去。

刚开始几百米甚至没有道路，是从树丛中钻过去，即使天光大亮，林子里也显得有些阴翳。

终于，碎石铺成的山路在林中毫无预兆地出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回头看去也没有觉得很突兀，就好像它另一端就理所应当这样通往树丛里。

再沿着山路走上半个小时，看到了大爷所说的路障。那是一个小小的石牌坊，两边各有一座石雕，中间用竹篱笆拦起来，上边挂着一个木牌，工整地刻着“私人土地，请勿擅入”。

石雕是两只认不出的动物，形态像是豹子，但是只有一只眼睛，身后却有三条尾巴。

“这是……什么妖怪啊？”

李冬来觉得有点瘆人。

“应该是叫‘讙’，辟邪御凶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李冬来这才发觉提问的对象是个外国人，有点尴尬地伸手去推那竹篱笆上的门，乍推之下惊觉根本纹丝不动，就连上边挂着的木牌都没摇晃。

还没等再次发力尝试，纸鹤已经翩然飞高，挪到牌楼顶端，绽放出白色光华。

“我们是灵感大王公司的人，跟村长有约。”

清亮柔美，是陶颖的声音。

竹门应声而开，发出吱呀声响。两边的石雕竟然也变化了姿势，转头望向门内。

李冬来硬着头皮跨进去，感觉周围空气一重，仿佛穿越了一道看不见的气墙。

进门依然还是山道，蜿蜒向上，看不见终点。

“还要走啊？”

Brian耸耸肩。

又快步而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山道出现了岔路，中间安置了一座讙的石雕。

纸鹤飞上前略一发光，石雕缓缓动了起来，头偏向右边。

“走右边。”

Brian会意。

之后又几次遇到岔道，每次都是由石雕指路。

中途李冬来怎么看都觉得是回到了前边完全相同的岔路口，有点鬼打墙的感觉。

“其实不是我们真的回到了原地，只是刻意把环境弄得一模一样，给闯入者造成迷路的错觉。”Brian解释，“这是来自三国时期孔明的手段。”

李冬来脸一红。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你对我国文化真是涉猎广泛。”

“我也算是来学习的嘛，平时当然要多读一点资料。”

看起来朴素的山路，居然是一座**大阵。如果不是陶颖预先施法用纸鹤带路，根本不可能抵达目的地。李冬来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五点了。赶紧加快脚步。

“来之前唐总没有交代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子啊？”

本来以为只是个简单的探访任务，在经历了这样的阵仗以后，王星苏也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你知道阿米什人么？”

“知道，漂亮国的一个新教信徒组织，拒绝现代科技，与世隔绝地过活。”

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很难概括，一些社区的着装规范甚至包括禁止纽扣，只能用褡袢。

他们一开始以不使用电力和汽车而闻名，用最传统的方式耕种、打铁、制作镶嵌木工艺品、纺纱制作棉布、做刺绣、手工制作奶酪……在外人看来非常古怪。

他们试图避免的不是技术，而是技术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负面影响。

“这个妖物村落就很像阿米什人。他们向妖物管理部门求助，合法租用了这片土地，只为能过上与现代科技隔绝开来的生活。其实很好理解，有许多妖物在山间修行多年，很难融入当今社会。在他们眼里，路上跑的铁兽，天上飞的铁鸟都非常危险。”

李冬来点点头，山间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想象一下那些妖怪隐居甚至沉睡无数岁月，一朝进入城市，肯定会感到非常惶恐。

有这么一个地方接纳他们，让他们保留熟悉的生活方式，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就算是某天下定决心重返俗世，好歹也多个缓冲，不至于产生应激反应。

“等一下，你是说这个村子没有电？”

李冬来猛然顿足。

“对啊，电力是和是当今世俗世界的基本联系，电器会让简朴的生活复杂化。断绝电力是最基本的啊。”

“我没带充电宝啊，手机怎么充电？”

“先关了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信号。”

拿出手机一看，果然半格信号都没有，李冬来心底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