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出了“**阵”，得以遥望村子的全貌，李冬来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村子“”在造型上更像一个“寨子”，建筑以竹、木为主，吊脚楼依山而建，就像掩映在山岭的皱褶间。

穿斗式歇山顶结构，顺应着地势起伏鳞次栉比，呈现出多样的变化，和青山、绿水、田园融为一体。

其中也有一些形同古堡，由条石堆砌而成，参差在其间也并不突兀，反而成了种奇妙的点缀。

村里植被茂盛，每户民居周围都种着竹子，竹子往外发散，朝着田埂弯下去。

此时山间并没有起风，但是竹叶仿佛微微招动。周围梯田成片，布满绿色的丘陵，一个个紧紧贴合，画出如海潮般的纹路。

竹桥走起来颤巍巍的，让李冬来有点不适应。脚下溪流蜿蜒流淌，清澈见底，仔细看还有一些黑色的游鱼，就算掉下去应该也不至于有危险，算是一点心理安慰。

刚重新“脚踏实地”，就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人吓了一跳。

那是个负手而立的中年男子，身材高瘦，着青衣直缀，花白胡须、花白头发，顶上用一条黑色长布束成圆形发髻。

他面色严肃，不怒自威，让李冬来不知怎么招呼才好。

“你们两个都不是妖修……事先联系我们的那位小姐呢？”

Brian赶忙上前递上名片，“她只负责联络，我们确实是‘重明’的人，你请过目。”

中年人也不接名片，只是点了点头。李冬来倒是好奇得凑过去，想看看名片上写着些什么内容。

“浅山村有规矩，只允许妖修进入。”

李冬来几乎奔溃，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你现在让我们打道回府？

还好这时一旁漂浮的纸鹤轻轻飞上前去，附耳对中年人说了些什么。只见他面色一变，艰难地改了口。

“行吧……但是也请不要离开我十步以外。”

“没问题。”

这到底是上头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纸鹤的主人——陶颖本人有这样的面子？紧跟在中年人身后，李冬来也不方便向Brian发问，只能默默前行。

接着便是从田埂上走过，黄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来到，山间气候多变，天空已经弥漫开一些薄云，日光变得暗淡朦胧，把梯田的颜色捣得粉碎。

李冬来注意到水稻上已经挂满了稻穗，这完全是不应季的，再仔细一点看，田地里各种蔬果都沉甸甸地挂着果实，而且品相极好，就好像无视自然规律，全心只为奉献产出。

“这边风景真好，可以拍几张照吗？”

忍不住摸出手机，打开了拍照界面，李冬来这才醒悟这一举动似乎有些莽撞。

中年人皱眉，似乎不太情愿，但是瞥了一眼旁边的纸鹤，还是颔首同意。

就在这时，田埂另一边跑过来一个人，挥着手很兴奋的样子。

“大白叔叔，这是来送物资的人么？”

她的声音略粗，有点像变声期以前的少年，不过也不至于雌雄莫辨。

中年人白叔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冲着来人语气温和了许多。

“不是，他们是‘重明’的人，来视察村子的。”

“什么视察啊！千万别这样讲，我们只是依照协议不定期进来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

Brian连连摆手。

“哦……”

那姑娘显露出非常失望的样子。

李冬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这是个小巧又精致的少女，鹅蛋脸，面部线条非常流畅，颧骨稍微有点高，但是下颚线清晰紧实，收拢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一双杏眼非常灵动，眼尾微微上挑，配合着同样自然上扬的嘴角，讨喜得不得了。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突然回忆起遇见红叶时的情形。

不过这两位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格，此时的联想完全是没来由的。

眼前的少女有种独特的魅力，当不起盛世美颜，不同于脱俗清冷，和妖颜、魅惑更是毫无干系，可是就像一个鲜活的精灵，以纯情之姿摄人心魄。

“你好啊，你身上带书了吗？”

少女问，眼睛瞅着李冬来背后的双肩包。

“书？什么书？”

李冬来有点窘态。

“什么书都可以……嗯，如果是小说更好。你不是背着书包么？我在等外面送来的新书，但是一直都不来。”

“呃，这不是书包，我……没有带书在身上。”

李冬来脑袋运转不开，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随时阅读的习惯。可是现在又有几个人带着纸质书在身上呢？就算是要读，手机、Pad，最文艺也不过带个Kindle就是了。

“没意思……”

少女撅起嘴。背过身站到一边。

“那个……我可以给你拍张照么？”

眼前这美丽的田园风光，配上的少女的容颜，还有夕阳自然的打光，一定美爆了。

少女这才看了看他手中跃跃欲试的手机。

“不，可，以。大白叔叔，你怎么允许他们带这种东西进来？”

“小姐，我这位同伴刚入职没多久，看什么都新鲜，你别生气。这样，等我们回去，一定给你送几本最新的小说来，好不好？”

“好，不过不用最新的，要……悬疑小说，四个字名字的人写的那些，我最近看完的那本还挺有趣。”

“明白，岛国人的悬疑小说，东野圭吾、松本清张、宫部美雪、京极夏彦……全都给你送来。”

李冬来领悟了她的喜好，赶紧插话。

少女心情大好，嫣然一笑。

“那现在可以给你拍照了吗？”

“不，可，以。”

尽管仍旧是一字一顿，不过节奏变得轻快了许多。

继续由白叔领着往村里走，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妖修，身上的衣服款式跨越各个时代，但是都是素色棉布裁制，最多也就是蜡染布那样的花色。

偶尔看见村妇坐在门前绣花，身边整齐叠着精致的绣花布匹，但是同样穿着朴素。

“那些绣品也是要跟外界换资源的。你们可以去看看，不过不要惊扰到村民。”

白叔挥手示意，绣花妇人们笑着跑到一旁，和一直跟在李冬来他们身侧的少女窃窃私语。

李冬来小心地展开那些正方形的绣片，搭在晾衣的竹竿上，借由阳光细看。

那绣法粗中有细，呈几何形状，描绘的是山花烂漫的情景。构图严谨、色彩爽丽，宛若一片云霞，装饰性极强。看惯了江南精细的绣工，这种“粗犷”的作品更带来别样的视觉冲击力。

“真好看啊，我可以换一张么？”李冬来由衷赞叹，虽然想不到带回去可以干嘛，但是就是觉得随便摆在哪里都很亮眼，“我可以拿什么换？”

妇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躲在少女身后，也不回答李冬来，转而跟她说起悄悄话。

“她说送你就是了，你随便挑一张。”

少女被她哈气弄得痒痒，躲来躲去。

李冬来一下子脸红到耳根，这不成了自己专门讨要好处了么？

但是又确实没带什么这边用得上的资源，先前Brian也说，妖村不接受外界的货币，坚持只和协会以物易物，换取的也都是自己无法产出的生活物资，比如食盐、种子、金属。

当然还有少女这样的，提出一些“擦边球”的要求，索要一些书本之类可有可无的东西。

“啊！我有这个，麻烦你收下。”

李冬来从双肩包的侧袋里抽出一个保温杯，硬塞进对方手里。

“新的！没用过的！我来之前刚买的！”

他语无伦次地强调着。

……

没多久，白昼就接近了尾声。

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各种阴影都仿佛被描绘出来，在地上，在路面上，在墙壁上，在水面上。穹顶变成深蓝色，掩盖在云的后面，云就好像从浓重色彩中穿出的光带，融化在冰冷的夜色里。

之后便是三三两两的星星，沉溺于无声的静谧。

村民们在指尖掐起术法，开始是如萤火虫那么大的光点，等升起一定的高度，就扩大成微型的灯笼大小，点亮夜的空气。

这些“灯”照亮了村子的一切，回头恍惚能看见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山野。

这个村子的夜是独特的，没有城里那么灯火辉煌，但是又不至于暗到让人惶恐，夜的黑恰到好处地绵延开来。远处还有乡野犬吠的声音，彼此呼应着，让一天的工作划上句点。

“这么晚了啊……”李冬来皱眉。

早知道应该明天一早出发的，看来必须住一夜了。

等见到了村长，李冬来又是一愣。并不是预想中的老者形象，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性。

她坐在石堡的露台上，顶上点着几个明亮的光球。

外面白日已尽，各种声响从露台下面传来，是从田里回村的人们，越来越杂沓。他们扛着农具路过石堡时都会冲着上面喊一声村长好，然后热情地挥手，好像村长坐在露台就是专门为了检阅他们的归来。

“不介意我抽烟吧？”村长询问。

李冬来和Brian连忙表示不介意，于是她缓慢地点燃一根长长烟杆的顶端，动作优雅。

轻轻喷吐几口之后，露台上弥漫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贵重香料发出的芳香，有一点蜜的味道，又掺杂着无法形容的果香，总之就是甜甜的不像烟味。

Brian就在这露台上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大都是陶颖预先列好的，打印出来随身携带，也有一些一听就是他的临场发挥，关于傍晚走走停停的所见。

此时的吸血鬼已经摘下了重重“武装”，人也变得精神万分，时刻带着一抹迷人微笑。他的声音很好听，谈话的节奏也把握地恰到好处，虽然名义上是“重明”在检验此处的管理情况，两人也素未谋面，可气氛就像是故友相逢，正惬意地谈笑。

夜不知不觉间就更黑了，起先那些薄薄的云絮被夜风一吹就散了，温度也降低了不少。

冰凉的夜空中布满了星星，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就像摘下果园里成熟的蓝莓一样轻松。

这段过程中，李冬来基本上无事可做，只能默默在一边旁听。

露台上此时只有白叔还陪在他身边，一脸肃穆，完全不想跟他闲聊的样子。

因为视野开阔，可以瞧见几栋民居之外的空隙逐渐热闹起来，光也越来越亮，应该是一个广场。不一会儿，那边支起了一些像是天幕帐篷的布幔，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出门往那边挪动，一些像是炊烟的烟雾升腾起来，夜风裹挟着浓郁的饭菜香味吹来，惹得李冬来食指大动。

饿了。

早知道这么晚都没饭吃，中午应该多吃一点。

“差不多了吧。你们今天反正也回不去，如果还有别的问题可以明天再问我。”村长发话。

她在砖墙的边沿磕了磕烟杆，溅出点点火星。

村长向白叔招了招手，示意他带两人去广场那边吃饭。

“也没啥好东西招待，就随便跟着我们吃一点。”

广场上整齐地摆好了一些条桌，已经有很多人坐在那边用餐。

餐食是排队去领，一人拿一个木制大碗，饭和菜都会搁在里边。如果不想吃米饭，旁边也有一大桶面条，还有一堆垒成金字塔形状的烙饼。

李冬来先凑到队伍顶端偷看了一下菜色，一盆土豆烧肉，一盆鱼香茄子，卖相都很不错，完全不似普通食堂大盆菜。不过他现在太饿，还是选了排队人少一点的面条那边，领了面条找地方坐下，迅速吸溜起来。

面可以选素面或者番茄牛腩浇头，李冬来自然是选后者。想想妖物村里自然应该是有不吃肉的，素食动物就算化形为人，饮食习惯也稍微保留下来。

村民们虽然对两人好奇，但是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只是边吃边窃窃私语，朝这边指指点点。

他们居住在这里应该很少有见到人类的机会，抛开这点不谈，他们的穿着也和村里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就好像两个突兀的穿越者。

除了烧菜用的明火，村里的一切照明都是用的光球术法，这个李冬来和Brian是不会的，不过村长很贴心地弄了两个，时刻悬浮在他们头顶。不过不知道是法力强弱还是刻意为之，这两个光球相对大了不少，照得两人更加显眼，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

“这个给你们吃。”

一碗烧肉重重摆在李冬来面前，发出“碰”的一生闷响。接着之前那个少女坐到他旁边，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面。

Brian把肉碗往李冬来更近的地方推了推，示意“这都是你的”。

他可以吃人类的食物，但是都浅尝辄止，刚才也只稍微领了一小碗面意思一下。

李冬来笑着跟少女道谢，大口吃起肉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李冬来随口问。

“名字……嗯……就叫红拂好不好？”

什么叫好不好？你这一定是现取的假名吧，要不要做那么明显。

红拂？风尘三侠么？最近是看了唐代话本还是王小波的《红拂夜奔》？

李冬来在心中吐槽，面上只是憨笑，“挺好听的，就红拂吧。”

“那你叫什么啊？”

“Kevin。”

“嗯，也挺好的。”少女笑得特别好看。

她的美无关天生丽质还是后天妆点，而是每个动作都散发着灵动的美感，时而像花朵，时而像飞鸟。

她看李冬来的眼神充满好奇，就好像在读一本陌生的书，看得李冬来意乱情迷。“你们晚上可以住我家么？”

这个问题问得太猛，李冬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可以，他们要住在村长的石堡。别打扰客人，吃完就回去吧。”

发话的是白叔。少女露出失望的神色，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李冬来赶忙大口把食物吃完，风卷残云。

饭后白叔把他们领回石堡，在顶楼安排了两个相邻的房间，示意他们可以随意使用。

房间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窗边放着一个竹架，上边有干净的擦脸布和崭新的黄铜面盆。

“村子里没什么娱乐，你们不如就早点休息。”

白叔说完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厕所在哪里？还有，哪里可以洗澡？”

李冬来四处张望。

“厕所在一楼院子里。洗澡你可以去村口的小溪，我们都是挑溪水回来用，那是从山顶留下来的泉水，很干净的。”

让我去村口小溪洗澡？李冬来瞪大眼睛，你当我傻吧？

不过就算房间里备了澡盆，让他挑水回来烧水洗澡也是个巨大的工程。

这时候突然气恼自己不会法术，不能凭空凝聚出水来，真是窝囊。

“呵呵……不用了我洗把脸就好，谢谢你。”

白叔点点头，下楼离开。

房间的窗户是用竹制窗板封闭，可以用窗台上的长竹竿支起来，俯瞰村里的万家“灯火”，此时路上还有不少从广场吃完饭回家的行人，边走边热闹地聊天。

最多半小时后就逐渐安静下来，广场也没了光亮。

有人不知在哪里弹起了三弦琴，用陌生方言唱起穿越千年的民谣，忽远忽近。

真是个适合发呆的地方，李冬来支在窗台上看着、听着。

不经意间，困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