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狸一边抱怨，一边用力拉扯着铁链，直到又一个人上来。

这个人也见过，正是李冬来被“请到重明”那天，在电梯口偶遇过的短发美人。让人记忆犹新的不单是她充满了英气的美貌，还有当时那粗暴的态度。

待他俩都站定，那长发的高个子手猛地一抖，铁链腾空而起，带出一件硕大的物什直冲天际，然后重重地砸落下来。伴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深深陷在地里。

定睛一看，更是让李冬来心头发毛。

那居然是一副棺材，用锁链结结实实捆缚着的棺材，材质看不出是什么木头，造型古朴厚重，色泽漆黑油润。

再一抖，锁链开始收缩，棺材被收到那人身边，稳稳背在背上。

即便他高大如斯，以一己之力背负棺材的造型也太怪异了些。

“认识一下，这个是我们组的姜橙，高的是石奎，你既是新人又是弱鸡，记得要跟他们处好关系。”

处好关系……第一印象已经烂透了吧。从刚才开始，李冬来就完全不敢和石奎对视，别说指望在危急关头伸出援手，他根本才是当下对自己最心怀恶意的那个。

“你为什么不回……”

“我不对！我反省！请你大人有大量！”

赶在石奎再次咬牙切齿地重复那句话前，李冬来弯腰九十度道歉。

对方哼了一声，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他动作迟缓，说话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就像是个长发版的科学怪人。

“这是哪儿？Brain在哪儿？你们不是应该在村子里吗？”

打量了一下四周，姜橙率先提出疑问。

“不知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的。不过我朋友……”

李冬来正想推红拂出来回答，却发现她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在通道开启的那一瞬间就遁去了，慌乱中也没有察觉。

“朋友？你说那只鸟？”

姜橙指了指鸟笼。

“怎么看着像是夜行游女啊……我还以为早就绝迹了。”

九狸凑上前查看。

“她好像叫夜鹭。”

“那就没错了。夜飞昼隐，如鬼神。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一名夜鹭……”

原来名字这么多的吗？

“不过是因地而异的称谓罢了。她在近代还有个传播较广的名字你应该听过，叫姑获鸟。”

姑获鸟？传说中这种妖怪专门偷盗孩子，夜间如果将幼儿的衣服晾在外面，它便会点上血做标记，再寻找时机绑了去。

传说总是有所偏差，夜鹭的能力当然不止于此。这很可能就是他们能绑架姚玉弓都找不到的雏鸟的原因。

“这地方不太对劲，我上去看看。”

姜橙不像九狸那样对夜鹭感兴趣，第一时间打量起天坑的状况。

“啊，出口在……”

李冬来刚要好心指引门的方向，只见姜橙向下一蹲，腿上肌肉暴胀，将贴身的牛仔裤撑得绷起。接着她猛地向上一弹，象冲天炮一样直冲天际，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圆形的冲击坑。

大概一分钟后，她伴随着重力加速度重重落地，又砸出一个更大的坑。

“这不是山，是件法宝。”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碎草，姜橙像没事儿人一样开口。

什么法宝可以这么大？这么这么高？李冬来仓惶四顾，他回忆着白天向上攀爬的过程，虽然山道看起来怪异了些，可是周围有山石，有树木，还有积雪。

“这就麻烦了……看来用蛮力不管用。石奎，可以尝试破法吗？”

石奎沉重地发出一声“嗯”。

他松开肩膀上的棺材，竖着插入草地，整体没入了一小半。动作看上去非常轻松，就好似只是往冰淇淋上插上一柄勺子。

束缚着棺材的铁链松开，哗啦啦地垮到地上。

左手食指和中指向上，其余三指并拢，右手握紧左手手腕，石奎嘟嘟囔囔地念起咒语。

铁链就像活了一样，开始以棺材为圆心疾射出去，分出十几二十道冲向各个方位，吓得李冬来忙不迭地跳脚躲闪。

既然是法宝，当中自然会蕴含法阵，越是强大的法宝，其中的法阵就越多越繁复，需要达到一个精妙的平衡。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宇宙那样，“一体至衡”的状态正是它强大的本源。

要想破法，无非两种方法。

其一是用强大的力量碾压，这在这种等级的法宝跟前不太现实。蚍蜉撼树，蚂蚁移山，都是妄谈。

其二则是用巧劲，尝试找到能打破平衡的那个点，削弱法宝，然后乘虚而入，找出逃脱的“生门”。

不一会儿，其中一条锁链剧烈抖动起来。

“去。”

随着石奎的指示，九狸迅速掏出金瓜冲向那个方向，然后往抖动最厉害的地方重重一锤砸去。

“还有！”

又一条锁链开始抖动，看来阵眼不止一处。

姜橙高高跳起，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九狸往兜里一掏，抽出一柄环首刀来，看也不看就丢过去。姜橙在半空中准确接住，然后一边落地，一边向下刺去。

环首刀几乎整柄刺入泥地。

他们的动作并不轻松，就好像在用全身的力量和大地对抗，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对抗。一边发力，一边喃喃低语。

一道道光出现在金瓜的手柄上，环首刀的刀身上。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复杂开始变得简单，最后只剩下一个音节。三人相隔已然甚远，但是彼此应和，不一会儿和山崖的回音组成协奏，即使是李冬来这样的门外汉，也可以感受到当中蕴含着庞大的力量。

这个音节来自亘古，源远流长，拨开了天上遮蔽的云彩，唤醒了星光，然后从中汲取力量。

风开始变强，滔天翻地，李冬来只得死死抱住鸟笼的栅栏才能稳住身形。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眼前也模糊不清。

他仿佛看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收缩，开始聚拢，越来越快，越来越凶猛。

再往后便是寂静，广阔深奥的寂静。仿佛世界已经化为了沙砾，散落在夜空下，散落在干枯的虚幻里。

李冬来试着睁开眼，环绕着的山崖已经不见。抬头能看到弯角似的新月，把不远处村里的建筑照得朦朦胧胧。

九狸和姜橙捧着什么研究得起劲，石奎则安静地负手立在一旁，棺材又重新捆好背在了背上。

鸟笼还在，立在村边显得格外突兀。不过夜鹭又变成了人的姿态，正一脸兴奋地到处张望。

“真是个厉害的钵盂，好在有所损坏。如果还是全盛状态，凭我们几个今天多半难以脱困。”

李冬来好奇地凑过去，那钵盂乍一看并不起眼，细看才能发现外侧刻着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江上有渔船，亭台有文士，天上有飞鸟……

最上边一圈边缘或许是经年累月的磨损，出现了一层不规则的白边，恰似山顶的积雪。

内侧则是光滑一片，可是随着翻动，有字不时反光浮现。

“万象”二字，苍劲古朴，充满了力量。

“好东西，没收！”

笑着将钵盂在衣服上蹭了蹭，九狸扯过李冬来，一把将这法宝塞进了他的双肩包。

“别弄丢了。”

李冬来连忙推拒，他可没信心担负起这么重的责任，不过自然是抗议无效。

其实这倒也不是九狸故意坑他，谁让在场只有他背着包呢。虽然能凭空取出武器，可这几个人也并非是靠着自身在施展空间法术，而是靠精通此道的丁组同事帮忙。

开辟空间对天赋要求极高，不是努力修炼就能习得的技术。

在夜风中抽动了几下鼻翼，九狸开始用他引以为傲的嗅觉寻找Brian的踪迹，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救他出来。

他应该伤得不轻，有很重的血腥味。

九狸面色一黑，将插科打诨的闲心收起，整个人瞬间紧绷了许多。这些浅山村的人是疯了吗？竟敢打伤“重明”的来使。

瞄准血腥气散发的方向急掠而去，踩着屋顶高高跃起，没几下就赶到现场，却只看见一片废墟。

石奎的行动比较笨重，一时没能跟上，身边能商量的只有姜橙。

“这么惨烈？这村里藏着高手啊。”

姜橙握紧借来的环首刀，目光扫描周围，提防着埋伏。

既然是破了法宝脱困，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们便不可能妄图走“潜行”的路子。从进村开始，动作、声音都没有压抑，可是到目前为止一个人都没有出来。

不少建筑里都亮着灯光，可是都大门紧闭，从窗子看进去也空无一人。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李冬来跑了过来。他动作倒比石奎还快些。

眼见着白天还庄严矗立着的石堡已经只剩下遍地狼藉，李冬来也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连忙将所知的讯息一股脑掏出，尽管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也算是条理清晰、巨细靡遗。

“我猜那条蛇……多半是老村长的元婴。”

“元婴！”

李冬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不是说元婴期修士是金字塔尖的可怕存在吗？那Brian还怎么救？对手可是地仙啊！

“别急，按照你的描述推断，他的肉身应该已经毁掉了。而且元婴也应该并不完整，不然不可能赖在头颅里苟延残喘。”

修为越高所需要的灵气吐纳也就越高，在灵气匮乏的年代，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大能之间曾发生过极其惨烈的斗争并纷纷陨落。

如今记录在册的元婴期修士总共也没多，而且即使是在灵气复苏的先天条件下，他们的修行乃至日常行动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制约，于是其中不少都会选择闭关。

像老村长这样的，不妨假设为在争斗中落败，□□破灭，元婴受损。

如果元婴完好，那有两种方法可以重生。

一是夺舍，选一个灵根匹配的□□霸占了去，然后重新修炼。当然，这个过程就像是满级大佬重开小号，当初的领悟、经验都在，过程自然会简单许多。

其二是直接用元婴修炼，让神魂进一步成长、成型、实体化，直到下一个境界，于劫雷中重新淬炼出肉身。

通常意义上，第二种选择才是“正道”，因为霸占别人的□□也就是侵占了他人的机缘，会背上孽债，影响今后的修行。想要更上层楼时候难免遭遇心魔反噬，或者是渡劫时加倍地降下天雷。

不过这看似一道“只有唯一正确答案”的选择题，却又得回到灵气是否充足的先决条件下来考量。

如今的灵气浓度下，元婴已经是修真的顶点，且什么时候会复苏到足够开启下一个境界的大门尚未可知。

那么，倘若老村长的元婴完好，极有可能就已经选择了夺舍，不会任由自己那么狼狈。

退一百步来说，从舒适性上考虑，变成一条蛇住在自己干瘪的头颅里，绝对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他的元婴一定是开始溃散了，才会依赖已然腐烂的肉身蕴养维系，苟延残喘。”

【小猫倒是挺会猜。】

“这个声音，是他！就是他！那条蛇来了！元婴老怪来了！不对，老怪的元婴来了！”

李冬来捂着头，想要把直接从脑海深处想起的声音阻隔开来。因为分不清方向和远近，他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才算安全，一时间乱了阵脚，原地踏步。

只见村长推着一辆木造轮椅缓缓从一条巷子的转角出来，轮子与地面相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细密清亮，就像是即将开战的擂鼓。

轮椅上，老村长的肉身无力地歪着，手里捧住那颗发黑的头。白蛇从左眼眼窝里钻出半个身子，昂首挺胸，吐纳着蛇信。

待到她们走近了些，李冬来注意到，原本他右眼眼窝里那颗海蓝色的眼球不见了。与之成对的那只此前是放在手心，如今也不知去向。

“好说好说，修为虽然不如您，可眼界还算可以。”

九狸拱了拱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接着迅速掏出金瓜准备迎战。

从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石奎也恰好到了，正好能配合他和姜橙来个三叉戟阵法，三面夹击。

“你的帮手呢？那么多村民都藏哪了？可别说我们欺凌老弱病残。”

【用不着他们。你们坏了我的好事，倘若不亲自碾碎，难消我心头之恨！】

即使是不带情绪欺负的，直达脑海的传音，这几句也听得出铿锵有力。再配上推着轮椅的村长那面若死灰的脸，更显得阴森可怖。

很快，四周传来令人不安的“沙沙”声，又急又密。

从巷子的路面上，建筑的房顶上、墙壁上，有“潮水”涌了上来。那当然不是水流，而是一条条颜色、大小都不相同的蛇。

李冬来吓得尖叫起来，惹得姜橙有些不快，狠狠瞪了他一眼。

蛇组成的洪流很快冲到近前，完美地绕过了村长和轮椅，就好像她们是溪水中的一块石头那般自然。

石奎将肩上的棺材重重一放，又一次竖着插在地里，锁链“哗啦啦”地解开，也像蛇一样游动开来，围成一个六边形，然后“腾”地一声燃起火来。

那火焰红中带蓝，形成一道忽高忽低的防御墙，火舌毫不客气地向外舔舐着，将企图冲上前的蛇烧得焦黑。

蛇群就像是疯了一样，不断地发起冲击，丝毫不怕烈焰带来的伤害，最先扑上来的那些已经彻底没了生息，倒在圈外发出“滋滋”的烧烤声，蛇油被烤出后更是燃成一片。

紧跟其后的蛇潮就像是看不到似的，毫不犹疑地继续拍上来，一浪接着一浪，让焦尸和火焰飞溅，碎成壮美的“浪花”。

“好香……”

眼前的场景太过壮烈，太过残酷，让李冬来脑袋里的弦根根断裂，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