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蕴没有说话,仅是抬了只眼皮瞥着白景梦和翎,脸上的神情说不清疲惫还是如何。
“不会是这捆仙绳断了吧?”白景梦头疼地说,这玩意儿可是费了他存了许久的月钱啊。
“没有。”颜蕴摇了摇头。
“那是咋啊?一副死人脸......被鬼附身了?”白景梦看看四周,忽地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噢!兰凌不见了!白景梦立马惊得要跳起来,但他的余光瞥见了颜蕴,颜蕴嘴唇翕动着,一副劳累相,似乎是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兰凌的事?”翎先问了一句,语气淡淡,白景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颜蕴也扭头盯着他。良久良久,颜蕴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什么事?真出岔子了?”白景梦赶紧问。
“没有。”
“那是什么?”
“你是知道他的事了么?”翎问。
白景梦困惑,颜蕴先是一惊,然后又点了点头。
这下白景梦好奇了,不过他一向习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看颜蕴那样子,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儿,也就没了继续问的兴致。说实在,就算兰凌今个儿把王富贵咋样咋样了,他除了跑去行云殿和净洁使馆作报告和供录外,绝不会多做一分事。不说这桩任务的揭单正主儿和他没关系,在他心里,这兰凌师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于是白景梦、颜蕴、翎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地对视了十几息,最后白景梦实在忍不住了,觉着自个儿不能挂着师兄的头衔不做师兄该做的事。
“那......那我去看看情况?”白景梦抓了抓头发,打哈哈地脱了个问句。
颜蕴依旧没说话,白景梦叹了口气,进了里屋探看兰凌现在的状况......也不知这只小猫儿还能不能把这桩揭单接着做下去,“通灵体”的封印能不能够在今晚照常进行。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白景梦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地出来了,挂着一副和颜蕴相同的难过神情单手撑额地靠在外屋的桌上。
当然,他难过只是因为完全明白到了今晚的计划很可能无法继续。
那副模样的兰凌他是见过的,在自己身上。小小的他也曾缩在小小的黑暗里,看着面前的光犹如蛛丝般隐隐约约,害怕一伸手,连它也消失不见。
进入里屋的那一瞬,白景梦都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底,心脏狠狠地剧烈抽动了一下,面上仍旧是半笑半佻。他早就习惯了虚以为蛇,也懂得了厚黑精髓,所以他没什么好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情绪,所以他只是笑,然后默默观望了一会儿从里屋退了出来。
翎是跟着白景梦进入里屋的,却没有跟着出来。白景梦略略瞥了一眼,看见那人正闲散慢惯地倚在隔扇上玩弄发梢。他想兰凌也算是半个妖族,两个妖族凑一起,说不定会生出什么同类间的温暖。
“颜蕴,”白景梦提壶倒了杯茶水推给他,自己也倒了杯,轻轻呷了一口,语重深长地道,“深山的鹿一向不知归处,世间的苦永远只可自渡。”
颜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知道的。”他握着杯子,没看白景梦,只凝视着清澈的茶水。
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稍顿了片刻,白景梦嗫嚅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颜蕴忽地抿了抿唇瓣,眉间一抽,一口饮尽了所有茶水,豪放得像是在喝烈酒。
“白景梦,”颜蕴就着手袖擦了擦嘴,话锋一转道,“王玉儿的病,有个结果了么?”
白景梦惊诧地一抽右眉,讷了一刻才点头,“嗯,不仅有结果了,而且还有解法了。”
“什么解法?”
白景梦转着手里的杯子,把翎今下午与他讲述的“通灵体”和“通灵体的封印方法”简略说了一遍,颜蕴很认真地听,总算明白了这桩任务的大致情况和接下来应该要做的正事。
“但这个‘通灵体’我也是第一次听闻,”白景梦说,“所以这个‘封印’必须要有你们在场护法。”
颜蕴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封印王玉儿的‘通灵体’?”
“今晚。”
“今晚?”颜蕴犹豫了一下,“可是小猫儿他......”
“嗯,我知道。”白景梦顿了顿,“我事先没有料到兰凌会如此不在状态......”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在回到王宅候便已经吩咐了应门的家奴通知王家主,说今晚子时让王玉儿一人前来施法布阵的地方,如果兰凌确实没有办法继续参与这桩任务的进行,那么就只能由我们自己去。”
颜蕴默默地低着头,并不说话。
“你也看得出来,王家主虽然做的都是非人所为的勾当,但他是真的心爱自己的女儿。”白景梦拍了拍颜蕴的肩,“为人父母啊......我们总不能给了人希望又让其落空吧?而且这桩任务还涉及到‘贩卖灵骨’的事,我们得赶紧处理好王玉儿的病再把‘贩卖灵骨’上报给净洁使馆。”
“休沐也要结束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白景梦最后说。
“可你确定少一人护法,你当真安全?”颜蕴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要你们护法可不是为了我,我只是不想让封印时的灵力波动危及了王宅里的其他人。”白景梦的眉峰一挑,“关于我的安全你大可放心,说别的我可能不会,但自保无论如何都没问题。”
颜蕴有些担心地看着白景梦。
“你真别担心我。”白景梦说。
“不不不。”颜蕴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在思考少一人护法,你的灵力波动会不会危及王宅里的其他人。”
白景梦眼角一抽。
两只瓦杯中的茶水都见了底,白景梦也没有续上热水的意思,颜蕴明白这是该为“封印”做准备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准备出门,一个甜糯糯的嗓音从背后传了来。
“景,景梦师兄,颜蕴弟弟......兰凌让你们担心了。”兰凌从黑暗中走到了有光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小小的柔和的笑意。
白景梦吃了一惊,心说果然妖族和妖族之间会产生莫名的温柔,颜蕴也很意外,心说这小猫儿莫不是被夺了舍。
此时的兰凌不仅精神得判若两人,甚至让他感觉今下午听到那桩事对于这只小猫儿而言根本就不足为意。
“我和哥哥一起去做准备吧。”翎后一步从里屋踏出,站在兰凌的身边冲着白景梦浅浅的笑。
“那我和颜蕴弟弟一块儿。”兰凌说。
“你......你这状态能行么?”白景梦和颜蕴问。
“嗯。”兰凌点了点头,“我很好,谢谢颜蕴弟弟和景梦师兄的关心,接下来的任务兰凌一定会竭尽全力,绝不会给景梦师兄和颜蕴弟弟拖后腿。”
王宅门客居所,南院。
夜深人静,白景梦的房间还点着灯,只是屋内已再没有人。清亮的月光照在屋子外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图符术法刻画在正中的白色小点周围,互相环套交叉,向着一丈之外的圆弧边线蔓延。繁密分叉的树枝迎着风摇曳,几片落叶撒在白景梦的头顶,白景梦摇着脑袋把叶片甩出去,回头在树干中心贴上了最后一张用作护法的黄符。
“翎,我这边的贴符完工了,你那边呢?有什么问题没?”白景梦问,
“嗯,我这边已经完成了。”
“那行,我们再检查一次这个符阵,”白景梦拍了拍手说,“过会儿就只用等颜蕴和兰凌把人带来。”
翎点了点头。
两人埋着脑袋从圆弧的边端相向而行,翎认真仔细地检查术法是否存在纰漏,白景梦少有难得地专心考究地面的阵法。
阵法上的图符大都是翎亲自刻画的,白景梦的帮忙只是依着翎的口述在边上照葫芦画瓢,但这并不是白景梦一反常态的原因,地面上歪扭的文字他迄今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既不像是老一派仙法典籍里的记载,也不像是妖族使用的特别文字。
难道是妖族秘传的法术?
白景梦心里想,而另一个更令他为此兴趣大增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这些是云芳秘境里才有的、那些古老仙宗秘籍里头的记述东西呢?
白景梦还在低头观察,一只银白色的靴子不恰时机地踏碎了面前的月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翎也蓦然抬起了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讷了一息。
这一刻,他与他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寸,眉心对着鼻尖,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脸庞上细小的绒毛。
白景梦闻到了翎身上带有的淡淡香甜。
有风吹来,周围的一切都静馨安宁,窸窣的鸟啼虫鸣被树叶翻动的声音所掩盖,翎的血红长衫衣袂微扬,高束的黑发也微扬,恍惚一瞬白景梦有个错觉,似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这个人的肌肤白若透明,这个人的美艳似诅咒,一眼惊鸿就叫人再无法忘怀。
“翎,那天......”白景梦嘴唇翕动,声音很轻也很低,像蚊子嗡嗡,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叫让念兹在兹的人。
“什么?”翎没听清,靠得更近了一些。
白景梦吓得往后一仰,翎及时扶住了他的腰。
“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太清楚。”翎又问,皱着眉头。
白景梦沉吟一刻,摇摇头,退一步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没什么要紧的。”他摆摆手,放眼看向院口的穹门,“也不知那俩家伙跑哪儿去了,这么久还没把人带回来。”
“这俩师弟办事还真不利索。”白景梦暗自啐道。
“颜......颜蕴弟弟,你没事吧?”兰凌扶了扶身边的颜蕴。
“没,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颜蕴结结巴巴地道。
月色凄冷,树叶沙沙,兰凌和颜蕴正带着王玉儿向自个儿的院落走去,长路两边的梧桐树高大又挺拔,生生挡掉了该有的天光。这里人少,点灯也少,颜蕴僵直了身体一板一眼,自以为看起来屁事没有,实际上整张脸都惨白得吓人,走路的姿势都十分奇怪。
“颜蕴弟弟当真没事吗?”兰凌担心地牵起了颜蕴的手,颜蕴笨拙地晃了晃脑袋。
好一会儿后,颜蕴俯在兰凌耳边低声道,“小猫儿,你不也经常看话本么?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兰凌没懂。
颜蕴紧着眉头盯了兰凌片刻,才难为情地继续开口,“你不觉得......这王姑娘怎么跟个女鬼一样?”
浓黑的长道上鸦雀无声,王玉儿一袭白裙拖地,披散的黑发被风吹得几分凌乱,她走路不带声,人也不说话,任兰凌在旁如何搭白都不作答,颜蕴起初还在因为兰凌的事而郁郁愁眉,可见到王玉儿起,那些东西都通通抛在了脑后。
实不相瞒,虽然颜蕴来自四方绝门之一的苍瀚颜氏,可他看过的话本实在太多了,导致他一遇见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就会乱七八糟的胡想,脑袋里、心里装的都是话本里那些诅咒恶灵啊、魔邪鬼怪啊、还有什么突然一下就把人弄个半死的啥啥啥玩意儿。
“嗯......”兰凌很认真地跟着颜蕴的话思考了一番,“可是颜蕴弟弟,王姑娘的身上并没有‘鬼’的气息啊,而且景梦师兄不是说她是‘通灵体’吗?‘通灵体’是人啊。”
颜蕴看着兰凌,一脸复杂难喻,“此‘鬼’非彼‘鬼’,你不觉得一姑娘神神叨叨起来比孤魂野鬼还吓人么?鬼还能除,人能除么?”
兰凌想了一会儿,似是明白了的点点头,“嗯,我知道的,人比鬼神更恐怖。”
“哈?”颜蕴挠了挠后脑勺,云里雾里。
兰凌看着颜蕴二愣二愣的反应,讷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自己和颜蕴弟弟根本就没在一桩事上聊摆。
“但人也不一定比鬼神更恐怖啊。”兰凌又浅浅淡淡地笑了起来,“有的人本身就像光,能照亮阴影,能带着别的人在不幸后重生。”
“啊?”颜蕴更糊涂了,眼角一抽一抽的。
兰凌轻轻地笑,没再说话,握着颜蕴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力度。
静静的夜,静静的天,两个人手牵手地走了一会儿,王玉儿缓步在前,依旧没声。有一只手握在掌心,颜蕴的脸色算是好看点了,路过池边才发芽的柳树,还能遵了白景梦的交代,折下一条柳枝揣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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