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兰凌手边的人肉已经堆得有小腿那么高,整块地都覆着血。
白景梦差点吐了。即使他只有灵视附在铁骨腰间的骷髅头上,根本闻不着满洞穴的血腥味,可当他看见那一片片血肉被兰凌剜下丢在一旁时,他还是无谓缘由地恶心,他感觉自己也被活剐了,每当一块血肉被割下,他的脑子都在反复疼痛,胃里也翻江倒海。
冷开艺起初还能强忍着不动不发出声音,到后面他实在受不了,嘴巴里一直发出哀嚎。他依旧昂仰着头颅,眼睛血红,但凶狠不再了,他的额边青筋暴跳,一张脸扭曲得变形。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冷开艺喃喃地求饶,嘴角冒着血泡。
这是他的第三十八次求饶,他在巨大的疼痛中硬撑了几轮,很快就败下阵来。疼痛在脑子里持续放大,他几乎无法呼吸,甜腥的味道在喉头涌了又涌,每一刀肉剜都让他着急地想要立刻死去。
这只狐狸说得没错,这个世上确实有一千万种方法能够让人活着比死还痛苦。
对于冷开艺而言,他现在真的特别想死,一心求死,别说阶下自刎供妖族谈笑,就连要他跪着给妖族擦鞋他都愿意,只要他能死去,他希望死去......可他不能死去。他死去了,接下来轮到的就是他的女儿,他那么小的女儿,才学会喊“阿爸”,才学会牵着他的手上街,女儿,他的女儿......冷开艺的神智似乎要飘走了,铁骨微微用功,定在冷开艺头穴上的银针更深入一寸,他又恢复了清醒。
疼痛再次炸开,冷开艺的手脚已经冰冷,整个人连开口说话都很困难,可他仍然连麻木都做不到,一直反反复复地体会着活剐的痛。若非他每次开口那只畜生总会让身边的刽子手停下,他几乎要以为那个问题只是一个骗局。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想要针对灵溪谷白氏,十八年前,灵溪谷白氏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宗,纯粹就不需要被谁针对。若不是霊城出事,华鹊堂内有人提出灵溪谷白氏里也有一人正钻研“魂魄之法”,他们根本不就会知道有那么一个宗门。
“当年......当年霊城出事后......是由华鹊堂的人......”冷开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凭借着记忆开始复述起那时候的大致情况,他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他希望能借此缓和几息活剐的时间。
“是华鹊堂里......华鹊堂里有人说灵溪谷白氏里......也有人在钻研‘魂魄之法’......”冷开艺断断续续地开口,他几乎是个死人了,身上没有一丝热气,皮肉剜尽后只剩下白色的骨头浸覆着地面那层浅浅的血水。
“所以你们把霊城的事栽赃给了白氏灵溪谷,让一个无辜的人背负了你们三十三家仙门的罪孽.......”翎忽然放下了烟杆,他说得很平淡,面上也漠无表情,拿着烟杆的手却攥得很紧,这些都是他知道的事,他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了......很多次了......很多次了!
“喀嚓”一声,烟杆被生生折成了两段,翎的手掌间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他太用力了,以至于把断裂的烟杆也深深嵌进了掌心。
“这些都是发生在白氏灵溪谷被灭门之前的事,然后发生了什么?如何被屠?被谁屠?白氏灵溪谷......”翎还是没忍耐住,发火了,他甩掉烟杆,血水飞溅,冲着冷开艺咆哮,声如雷霆,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但只有一息,一息之间他又敛回了神色。
翎顿了顿,坐回独椅,他仰天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把他带下去,让三十三仙宗整整齐齐地团个圆。”
“属下领命。”
小孩肃然行礼,立刻显现出妖族特有的耳朵和尾巴。
冷开艺脸色骤变,瞳孔无限紧缩——
小孩回身向黑暗深处走去,抬手点亮了两边的灯火。风从那边吹来,声音很大,像有千万人在洞穴“呜呜”地哀嚎,白景梦顺眼望过去,一刹那,他头皮发麻了,那种打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恶心和毛骨悚然感简直让他的脑子都在颤抖。
那是一整面都摆放着褐色罐坛的墙窟,大大小小的罐坛装的全是人身。只有人身,没有头发,既无两手,也无两足,眼内又无眼珠,没有鼻子、耳朵,只剩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那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开得极大,却不闻有什么声音,舌头都被人割去了。
这一刻冷开艺终于明白了三生楼内为什么会有冷家的家传拍卖,明白了他们的人如何能幸运逃出三生楼。这名小孩模样的妖族和那天晚上桥洞底下的个身影重叠了,这就是卖给他三生楼拍卖物消息的那个市井乞儿!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那三生楼就是明目张胆摆出来的蜜饯,目的就是扫荡当年联手黄鼠妖狼的三十三家仙宗余党。
冷开艺顿时怔忪,那一连排的罐坛中甚至还有几人是他认识的,他们当年都一起上白氏灵溪谷讨要过一名弟子,那个也在钻研魂法的“替罪羊”。
小孩以极快的速度去了墙角取来了罐坛,兰凌化作了猫妖的模样亮起了竖瞳,洞穴内的哀嚎声剧烈地回荡着。
冷开艺被兰凌和小孩徒手扯下双手双足,再挖去眼珠,割下鼻子耳朵和舌头。铁骨在罐坛内加了点白色药粉,为的是让冷开艺以人身在灌坛永远保持着清醒地活着,直到他的修为再无法吊住最后一口命气。
“请问君上,那名女童......如何处置。”铁骨行礼道。
翎沉默了一会儿,“随你吧,尚在不记事的年龄,于灵溪谷白氏也构不成威胁。”
“是,铁骨领命。”
翎点点头,挥手让三人退下。
阶下的三人齐齐行礼告退,铁骨转身的一刻,白景梦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黑漆漆的最高处。翎坐在独椅上,幽幽的灯火把他身影都照亮了,地上是碎裂的烟杆,他坐在那里,静静的,隐隐一丝疲惫转瞬而逝,如同秋叶落下的痕迹,像是不存在......空空的,空落落的。
洞穴里的风还在“呜呜”地吹着,水滴声一颗一颗......他哭了。
终于有了风声,华服少女和兰凌还有另一名妖族一起在接连不断的笔直长道上走走停停,一路无话,直到最后在那个白景梦都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次的拐角处道了别。他渐渐能听见四周的声音了。有窸窣的蚊虫声,有鸟鸣。
华服少女的行径道路和之前不一样了,白景梦终于再没看见那道浅浅的“一”字划痕。
回到了竹海边的小院,白景梦立即脱了骷髅头上的灵视回到身体,他很幸运,虽然没能记住回来的道路,也不清楚“罪渊”大致位于他现在的哪个方向,但至少还活着!
白景梦睁开眼,长舒一口气,他倚靠在竹海的阴影内,浑身的白衣都湿透了十分惊险!差那么半炷香的时间他就要死了!他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在那个地方呆这么久,也没料到自己会迷路,更没料到那个名叫“罪渊”的洞穴竟然能隔绝灵力。
白景梦又回想起了那个画面,冷开艺被兰凌活生生剜下肉骨,被卸下四肢,被装进罐坛......满壁的灌坛,全是人身,上面还粘着泥糊的血水......还有蠕动的蛆......白景梦哽了一口,胃里翻江倒海,想吐......他脸色铁青地憋了回去,沉默了一阵,支撑起身体走回竹屋。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的云把月亮都遮住了,没有光,竹屋内黑漆漆的一片,风从半敞的窗子外吹进来,带着竹子和泥土的淡淡清香,在黑而静的环境里呆久了,对那些飘忽而若有似无的微香就越发敏感。
残留的安魂香被流动的风推了过来,久久萦绕在鼻尖,静谧的味道让人想就此沉沉睡去,偏偏“罪渊”里那些糟糠子的画面一直在作怪地浮现,白景梦的脑子里似乎还有一根弦绷着,即使疲惫至极。
讲道理,要亲眼目睹了如此血腥的场景后还能安然入睡,那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白景梦明显眼儿的就是个闲人,压根儿就没那境界。
也不是对翎的做法有什么意见,他深知“若经他人苦,未必有他人善”这个道理。可确实太血腥了啊,给白景梦造成的震撼和惊悚劲儿太大,导致他现时平躺在床上都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更别说入睡了。
忽然一个黑色的影子闪到了房门口,白景梦心里猛地一惊,手里的符篆都准备好了,他略略扫了一眼,又把符篆收了回去。即使白景梦只能从门口的那个影子轮廓隐约判别出对方的身形,但他还是一眼就明了对方是谁。
是少年模样的翎,翎还高束着马尾。
他不知道翎怎么又幻化回了这个模样,但多半和罪渊里的事有关,罪渊里的事......其实白景梦还隐隐藏着一丝窃喜,在听到那句“我会铲除一切能够威胁白氏的势力”时,他对于翎所有的猜忌猜疑全都烟消云散了,在冷开艺愤怒得像头发疯的凶兽乱咬人时,他高兴得想要跳起来谢天谢地谢祖宗。
至少翎是向着流自白氏的。
他都不敢想象如果翎真是自己的对立面会怎样,之前知晓翎身份时的那种背叛感和罪渊里的场景相比简直就是矫情的儿戏,他一直都不知道真正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儿才对。白景梦无比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因为胡乱猜测而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要不然就算凭借着翎对于流自白氏的好感也很难不把自己变成满璧罐坛中的一员。
“哥......哥哥,你醒了吗?”
白景梦忽地愣了一下,眨了眨了眼睛。
“没有。”白景梦回答说,“睡着了呢。”
“啊?”翎也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我睡着了,你呢?”
“我,我也睡着了......”翎说着,解了衣带翻身上床,白景梦也按照往常的习惯往床榻内侧靠了靠。
两个人挤在一张不大的床榻上,白景梦正面对着墙,后脑勺能清晰地感受到翎的呼吸,他把右手垫在枕头下,闭着眼睛,发出睡着时才会有的小小的呼噜声。
“哥哥......你睡了吗......”过了好一会儿,翎又启口了,“你......你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吗。”
白景梦没有说话,被褥随着他的呼吸均匀起伏,黑而静的屋子里只有他小小的呼吸声,翎身上的淡淡香味涌裹了他。
之前那么大一堆的心悸心惊惊悚不安窃喜庆幸都在翎开口的第一句话音落下时化为了乌有。白景梦那时候莫名其妙地发愣不是因为被吓住了,也不是因为在思考搪塞的说辞,而是他对于这种感觉感到奇怪,好似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种人,你对他有着再多的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情绪总会在见到的一瞬消失不见。
似乎是因为翎还是那个翎,但又似乎是因为自己,白景梦不知道。他所清楚地仅是在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闻见那个熟悉的味道的那一刻,脑子里浮现起的画面是翎在浅浅淡淡地冲着他笑,笑的时候嘴角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他的黑色眼睛里遍布星辰。
其实有句话确实说的很好,白景梦心里想,做兄弟的,感情在心中。
他陷入沉沉地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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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旧人归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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