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聂星子把枕头和被子挪到一起,再吹灯之前,鹿隐之忽然发现聂星子这次学着他的样子把鞋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了。他看了聂星子一眼,立刻被后者十分机敏地发现了。
“师兄,你也睡觉吧?不早了。”聂星子想了想,忽然皱起了眉,“你不会一直都没睡吧?”
“好好,这就睡了。”鹿隐之只好应了两声,“星子都好了吗?我要熄灯了。”
不过鹿隐之确实一直都没睡。聂星子轻且绵长的呼吸声再度从他旁边传来,显然是他那瞌睡不少的师弟再度睡了过去。聂星子白天能跳房梁,睡着了倒是很老实,只是不管睡多大的床,他都还是喜欢蜷着睡,怀里还喜欢抱东西,但他觉得抱被角实在是太没气概,所以一般睡觉抱的都是他自己那把刀。兵刃不离身倒也没什么错,所以鹿隐之虽然觉得有些无奈,但一直也没说过什么。
只是现在这样,就稍微有点难办了。
鹿隐之左边胳膊被聂星子迷迷糊糊抱了去,眼下聂星子挨在他旁侧蜷成一团,鹿隐之一时没有办法,又怕把胳膊抽回来再把聂星子弄醒了。毕竟聂星子就算在树上也能想方设法歪着脑袋睡着,但要是有人去动他环在怀里的刀,他一个激灵就能醒过来。
这是借我的胳膊来凑合用了啊。鹿隐之虽是无奈,却也没办法,只好任他抱着,侧过身来借着点月光把聂星子不小心抿进嘴里的一缕头发拨了出去。
他同他这师弟之间,也确实是太过复杂。白日里他说这话,其实是有些担心聂星子定要咬着不放追问到底的。就像他没法回答为什么那天不让聂星子去裴献珠那里,现下他也不能说这种复杂究竟复杂在何处。
但或许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又是期待着聂星子干脆将这一切都问个透彻的。可就算他偶尔也会有些冷不防的想法,他也明白这不是自己应该说的话。且不说贸然点破一切日后师兄弟之间要如何相处,会不会陡生尴尬,只说他是聂星子的师兄这一点,这就已经不是一件他可以率先开口的事了。迭字峰虽说对长幼尊卑的规矩没有太多讲究,但聂星子对他有着对待兄长一般真切的信赖,鹿隐之总是知道的。他若是就这样同聂星子表明心迹,他这师弟就算是心有踌躇也终究会迫于无奈答应,可他这样做却是与哄骗无异了。
说到底,鹿隐之并不想替聂星子做任何选择。虽说向莲心总是说十五岁还算什么小孩,嫌他从来都对聂星子过度保护,但鹿隐之依然明白,聂星子同其他十五岁的少年人总归是有些区别的。聂星子本就没和多少人接触过,平日又没多喜欢看书,知道的事情不外乎就是鹿隐之讲给他的那些,和寻常人家长大的孩子相比虽是不缺什么常识,却到底是稍显率真。
甚至聂星子都不比主峰上的师兄弟,就连迭字峰几个师弟也都与他不同。主峰毕竟师兄弟众多,再加上时常能接触到些天南海北来的香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像迭字峰这般与世隔绝。至于吕若存他们三个,拜师时虽说年纪俱是不大,但也都有十几岁,三个中拜入迭字峰时年纪最小的朱避芒当时也有十一,里外唯独聂星子从刚懂事起就在迭字峰上待着,连主峰都没去过几次,更别提其他地方,见识总归是要少些,鹿隐之心中就总要当他还是个小孩。
郁道谦会叫鹿隐之同聂星子一起下山游历,也是担心叫聂星子一个人散出去会出什么差错,好歹聂星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郁道谦自然不想叫他在外面有什么闪失,不然以鹿隐之的年纪,就算再晚,十六七岁也该下山长长见识去了。虽说鹿聂两弟子当中,武功定然是聂星子更高,可郁道谦反倒是对鹿隐之更放心些。毕竟鹿隐之虽是有些体弱,但除了有些容易生病,旁的时候与常人也并无太多分别,武功方面尽管没有太多造诣,天赋也实在平平,但要对付些寻常角色总归是不在话下的,至于聂星子,除了武功之外的方方面面好像都不那么让人放心,这才叫鹿隐之多等两年,才许他们一起下山。
所以鹿隐之其实也清楚,聂星子见过的人与事都比寻常十五岁的少年人少得多,迭字峰的生活虽然算不上无聊,但总归还是有些单调,而在聂星子这些单调的年岁中,他鹿隐之则占据着最多的时间。如果说聂星子是他过往的人生中绝难割舍的一部分,那他于聂星子而言也是一样,或许还可能更甚。
他知道自己对聂星子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知道聂星子对自己的话定然是句句都听的。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贸然越过那道界限。
他是聂星子的师兄,更是聂星子全无血脉联系的兄长,无论是早拜师的那几年还是虚长的几岁,就算是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都不该成为套在聂星子手脚上的枷锁,他也绝不愿意哄诱着聂星子做出更遂他这师兄心意的选择。他不愿按照父母的想法活着,所以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加诸聂星子的身上。
在他的师弟决意点破一切之前,他将一直一意孤行地维持这场无法窥见尽头的沉默。
可无论如何,他总是不会对聂星子的事感到如此疲惫的,叫他直到此时还毫无睡意的,其实是父亲的责备,还有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
鹿隐之也没想到下山以来让他觉得最累的事竟然是回家。他安静地又躺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了后悔。
他分明从不会为已经做出的决定和无法改变的事实浪费太多心神,更是从没为什么事感到过悔恨,但现在他确实后悔回到了扬州。
他忽然想起了那时抱着膝盖蹲在路边的聂星子。他的师弟将脸颊挨在膝盖上,用很小的声音喃喃着说想回家,想回迭字峰去。
现在看来,想回迭字峰去的又何止聂星子一个人呢。
他本也不至于如此精疲力竭的。他不由得反思起自己来,最后觉得是自己离家太久,饶是他记性再好,幼时在临溪庄的那些记忆也因为旷日许久而被蒙上了薄薄的纱幔,其中光影斑驳,似乎事事都变得美好了起来。而他对这些却全然不觉,甚至因为这些总是如此令人怀念的种种而生出了多余的期待。
怎么不是多余的期待呢。鹿隐之轻轻叹了口气,凡事一旦有了诸多期待,那一切落空之后就不得不承受更多的失望与痛苦。
只是对于被父母抛弃的聂星子而言,他这又是十足傲慢又不知满足的烦恼了。所以他在聂星子面前并不太多提及自己同父母之间的事,倒是更留心受了惊吓的聂星子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但在聂星子睡去之后,这些独自思索的时间里,那些白日里被迫隐没于水面之下的疲惫就忽然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
或许他真的像旁人所说那般,向来心思敏捷。可这又总是好事么?
心思敏捷,百般斟酌,诸事周全。可有的事想得愈多,反而愈发痛苦无措。
*
自从鞠成林同鹿定之一道出去玩,鹿隐之接下来几天就再也没见自己这位小姨母的人影。鹿隐之还没说什么,聂星子倒很担心她,但他也知道鹿隐之这两天未必想回临溪庄去,就问鹿隐之需不需要他回去帮忙问问。
“姨母平日自在惯了,许是喝酒喝得开心,忘了知会我们一声。”鹿隐之笑道,“虽说定之有时没个正形,雁来看着倒是个行事妥当的,有他跟着不会有事的。要真有什么意外,他肯定一早就找来谪仙居了。”
“……真有事的话雁来应该会回临溪庄去叫人吧?来谪仙居干什么?”
“旁的事也都应付得来,除非遇见了什么危险,否则都没有叫人的必要。既是性命攸关的事,他自然知道得找个身手好的才能救得了定之……那现下在扬州的这些人里,他若是不来找星子你,又要去找谁呢?”
聂星子武功颇好,他自己嘴上虽是从不得意自喜,但到底是很将此事引以为傲的,被鹿隐之夸了一句倒不至于翘尾巴,却也没忍住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聂星子本以为他师兄难免要消沉几日,却没想到今天鹿隐之就像没事人一样,神色如常地说要和聂星子一起出门。聂星子以为他是想散散心,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鹿隐之见状就笑道:“你都不问去哪?”
说罢也没等聂星子应声,鹿隐之就又道:“今天想让星子陪我去见一位老先生。我之前同他提过星子,他对你有些好奇,叫我有空带你一起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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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临溪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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