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打开其中一个剑匣，匣中静静睡着一柄直身窄刃刀。暗色的鞘身上简单刻着些不太显眼的花纹，只有鞘口剑标和护环是金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珠宝玉饰点缀，任谁看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寻常兵刃。

鹿隐之将它从匣内取出来，石琢青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慢慢从鞘中抽出了刀身。

那刀通身漆黑，直脊直刃，纤长挺展，刀身比寻常硬剑更窄，刀脊取得也薄，刃口却仍能收得极锐，刀尖取角仍是笔直，转角时却十分圆润，从刀尖至刀柄，整个刃身多取直线，整体却仍是十分流畅。刀柄的护手比起刀镡更像是剑格，让这柄刀收在鞘中时看起来不像是一柄刀，倒更像是一柄细身剑。

鹿隐之将它拿在手里才有些意外地发现，这刀确实十分轻薄，可却感觉它比看起来的样子更加坠手。

“通身乌铁，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锻这般不得了的兵刃。”石琢青笑道，“要不是鹿公子自己备好了材料来找我，我真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毕竟单是材料就寻不到。这乌铁可是难找啊……寻常兵刃里有些乌铁就已经很不得了了。鹿公子说这是给聂小道长的生辰礼？这礼物可当真贵重。”

“只是乌铁太重，聂小道长平日用刀又多走轻捷灵巧的路子，我就多开了一道血槽，好让刀身能更轻些。”石琢青接着道，“寻常的材料都经不起这么折腾，只有乌铁足够坚硬，这刀就算随意使用也绝不会弯折崩断。”

鹿隐之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乌铁刀因为刀身轻薄而显得迅捷隐秘，十足灵巧，却又因刀身刀鞘都并无太多花哨，看起来古朴沉凝，倒真像是行走江湖本事了得的侠客所佩的兵刃。他自然知道石琢青是名满天下的锻造大师。既是出自石琢青之手的兵刃，那就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必要，这样的事鹿隐之自然知道，可这把刀实在是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想。

他转眼看向了石琢青，他脸上那算得上是有些震撼的神情显然让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大为受用。石琢青捋了捋胡子，颇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

其实石琢青答应锻这把乌铁刀，这件事本也算是个意外。因为石琢青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不再锻造兵刃，有无数人都曾登门拜访过石琢青，个个都带着重金厚礼，试图请石老先生开个例外，再为自己打造一把兵刃。但无论来者是谁，又带了多少钱，携了什么礼，石琢青统统看也不看，皆是摆一摆手，叫龙泉把人都打发了回去。

鹿隐之来拜访石琢青时自然也是颇有诚意，但石老先生那里从无例外，所以此事究竟能不能成，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打鼓。不过他也并未太过担心，若是真在石老先生这里碰了壁，他之后也还可以去一趟江陵。林尽雪的兵器铺昆吾就在江陵，虽说他对林尽雪旁的事不甚了解，但在锻造一事上，林尽雪这几年也是声名鹊起，年纪轻轻已颇得江湖中人的认可，自然也是有些本事。

不过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石琢青虽然根本无心于他给的什么谢礼酬劳，却在看见他带去的材料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这全都是乌铁？”

“都是。”鹿隐之点头应道，“先生不必担心材料的问题，若是不够的话再说就是。”

“够了，这哪有不够的道理。”石琢青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乌铁这东西实在是难找，也不知道你哪里寻来这么多……东西可真是好东西。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再要看着你带这些乌铁去些庸手蠢材那里，叫他们把这些都给糟蹋了，我可真是受不得。说说吧，要锻什么兵刃，是谁来用？”

郁道谦的佩剑念慈便是石琢青所锻，老先生许是对郁道谦印象不错，听说这刀是要打给能承郁道谦衣钵的弟子，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师父是当年的江湖第一剑，继承衣钵的弟子使的是刀。”石琢青不咸不淡地回道，“郁真人倒是挺有意趣。”

“照家师的说法，”鹿隐之并未因他的语气产生任何自我怀疑，只是坦然自若地回话，“‘用剑的师父教出用剑的弟子不算本事，教出使刀厉害的弟子才算是独一份’，所以师门上下师兄弟几个，用的兵刃都不尽相同。”

“噢，所以鹿公子作为开山大弟子，学的是剑法？”

“是。”鹿隐之应道，“只是晚辈太不成器，实在愧对家师的悉心教导。”

“说他行事古怪吧，他倒还挺有条理。”石琢青笑了一声，“虽说念慈是出自我手，但我和郁真人着实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他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所以我对他印象不错。看在郁真人的份上，再加上泉儿初来扬州时也受过临溪庄一些照顾，鹿公子，你这差事我接下了。”

那时的鹿隐之并没想到这位常常喜怒不定的锻造大师，真的会交给他一把如此令人惊叹的兵刃。乌铁的刀身泛不出半点光亮，他垂着眼神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忽然明白石琢青究竟为什么对这把刀如此满意了。

那刀虽有切金断玉之能，却不显寒光，似乎寡言又内敛，然而其美丽却绝不因这沉默而真正喑哑。鹿隐之将它缓缓收回鞘中，纵使平日心思极快，眼下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为好，最后也只是十分感慨地开口道：“……实在漂亮，真不愧是先生所做。”

“好啊，知道你既不懂锻造又不使刀，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石琢青笑道，“但见到你这般伶牙俐齿的人也露出这等没见识的神情，我这心情倒也真是不错。我本以为你要带着聂小道长一起过来，但既是生辰礼，那也没办法，过后记得来信把他收到这把刀之后的反应细细地给我讲一遍，好叫我再高兴高兴。”

等到鹿隐之应了下来，石琢青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旁边没打开的另一个剑匣。

“那好，鹿公子，现在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吧。”

没等鹿隐之说些什么，龙泉就伸手掀开了另一个剑匣。匣中一柄长剑，剑鞘是古朴淡雅的素色，比起作杀伤之用的兵器，倒更像是文人墨客带来装饰与防身的佩剑。

石琢青示意他抽剑出鞘仔细看看，鹿隐之这才将那把剑从匣中取出来。和方才那把刀不同，手中这柄剑所用的材料显然有所不同，剑身透着浅云色，剑刃虽是锋利，泛光却十分温润。这柄剑通身修长俊逸，虽不像那柄乌铁刀一般薄身窄刃，却十分雅正端方，更似君子之器。

“鹿公子博学多才，那我赠你至纯至朴的剑。”石琢青微笑道，“如何？”

“先生，这，”这柄剑来得太过突然，饶是鹿隐之也不敢贸然收下，“先生愿意替星子打这一把乌铁刀已是不得了的情义和照顾，晚辈又怎么好再收下这把剑？况且先生所锻的兵刃千金难求，这剑太过贵重，晚辈也实在不能收下啊。”

“什么千金万金，凡夫俗子的屁话。”石琢青嗤笑一声，冲他摆了摆手，“古往今来的名剑，难道就单是因为剑好才为人所知么？持剑之人不是庸人，剑才能称作名剑，不然就算再如何锋利，也不过沦为屠户的砍刀罢了。”

“我来年春天就会死。”石琢青道，“死前锻过这样一把全用乌铁打造的刀，也算是做了常人做不得的事，收了个好尾。这剑就当作答谢，鹿公子还是收下吧。”

鹿隐之听他语气平淡地说起自己来年就将要离世，一时又是惊疑又是愕然，然而石琢青就那样用一双浅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双眼睛似乎半点都不曾因为苍老而浑浊，鹿隐之也并不知道那双眼睛究竟能看见什么，但它们让鹿隐之再度想起了许不昧。

“鹿公子当初带来的乌铁实在不少，打那一把刀也用不掉那许多。这把剑和那柄乌铁刀用的是同一块乌铁，不给你鹿公子，你倒说说要给谁？要真随便给了旁人，这剑可是当真受了委屈，我可见不得。”

他这般说罢，鹿隐之才明白这柄剑同那乌铁刀竟同双生子一样，心下倒真觉得不好再给旁人，又听石琢青执意要他收下，于是鹿隐之这才有礼有节地谢过石琢青，郑重收下了这柄长剑。

“不过乌铁太重，这剑剑身的宽窄厚薄又都合着常理，要是通身都用乌铁，怕是实在不轻，以鹿公子的膂力，用着总要难受。这柄剑同时用了精铁和乌铁，坚柔皆备，倒更适合鹿公子。”

那柄剑着实漂亮，鹿隐之心下也实在喜欢，闻言就笑着应了。石琢青见状就又道：“既然鹿公子觉得不错，那就在这给它起个名如何？好让我也知道知道。”

石琢青的习惯和旁人不同，他锻出的兵刃从来不自己命名，只听凭持这兵刃的人随便叫些什么，有提前将名字取好的，他也会在兵刃上依样镂上铭文。鹿隐之知道石琢青的这个习惯，眼下仔细思索片刻，就露出些笑意，给出了他的回答。

“韩非子有云，‘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后又有‘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虽说晚辈的才学与德行都无过人之处，但既然有意法效先贤，这剑不如就叫睹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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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临溪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