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鉴草大会,是神女宫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
银纹白绸挂在宫外屋檐上,长如凤尾,流云般飘摇,宫内墙壁都挂上了。
一楼厅内已经坐满了人,除了统一着白衣的神女宫弟子外,还有不少外来的宾客,纷纷杂杂混在一起,给素净的神女宫添了几分人间气息。
主桌紧靠着中央高台,芫宫主坐在主位,同桌围坐了四个女子,奇怪的是,这四个女子脸上都戴了面具,红紫白黄四个颜色的面具。
白、连二人坐在副桌,中间隔了个空位,两人一言不发地盯着餐盘发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息。
顾无逸姗姗来迟,填入中间。
落座后崔晓白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顾无逸道:“有热闹看为什么不来?啊,孟大人,你那小倌好些了吗?”
孟恂没好气道:“拖阁主的福,好些了。只是身体还差,只能在房中休息。”
顾无逸又道:“我昨日跟孟大人说过的话,大人可认真想过了?”
孟恂道:“我为什么要认真想你说的话。”
顾无逸叹了口气,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
因为他们听到芫宫主突然说:“芪怎么还不来?”
挨着她的一个女子轻声道:“芪宫主不在房内,正在找她。”
另一个女子道:“芪宫主可能去的几个地方都找过了……我们觉得她可能像以前那样……下山了……”
芫宫主叹息了一声:“罢了,那我们先开始吧。”
芫宫主起身,站到台上,一席白衣似雪如云,细碎的碧绿翡翠勾了曼妙的叶茎图案蜿蜒其上,像是春雪后冒出新绿的田地。
“感谢大家能赏脸来神女宫参加这品花鉴草大会,今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今年之后,我们就会选出下一届神女宫宫主。按惯例,我和芪不指定胜者,最终的胜者由大家决定,所以希望大家今年投票的时候务必慎重。”
话语间,已有一队白衣女,托着托盘将一朵花放在了大家面前。那朵花有四个花瓣,每个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分别是红紫白黄,正好是主桌上那四个女子所戴面具的颜色。
芫宫主看花朵已经发到了每个人手上,接着说:“比试的是我和芪的徒弟,也是神女宫弟子的师姐,今天她们都带了不同颜色的面具。相信大家看完等下的比试,心里都会有个胜者,你觉得谁是那个胜者,就摘下相应颜色的花瓣,丢进桌子中间的筒里。”
话音未落,众人桌子中间“哒”地一声开了个洞,一个竹筒从洞里缓缓冒头,升起了半寸有余。
“各位,品花鉴草大会正式开始!”芫宫主缓缓打开双手,从她的手掌间涌出数道藤蔓般的绿丝,极细,极绿,细如人发,绿如翠玉,似在盈盈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出,不断弯曲着向上延长,一眨眼的功夫几乎已有一人高。芫宫主双手微握,那绿丝轰然散做绿雾,星星点点飘散大厅内各个角落。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这是寄骨芫叶!这是寄骨芫叶!据说得一叶,修为起码增进五年!方才那些,少说也有百叶!快!多谢芫宫主!多谢芫宫主!”
厅内又喧嚣起来,急切的呼吸声纵横捭阖,呼啸不绝。
顾无逸抽了抽鼻子,空气里是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植物清香,有点像明前的龙井,又有点像落雪的腊梅,冷冽,幽香,清新。
他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那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争夺空气里的寄骨芫叶,而是很静默地坐在角落里,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顾无逸觉得他有些奇怪,本来想再多看两眼,却被凑到身边的崔晓白打断道:“喂,你知道什么是寄骨芫叶吗?”
顾无逸摇摇头:“当然不知道。”
孟恂道:“我知道。”
崔晓白道:“你为什么知道?”
孟恂道:“因为我很好奇她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所以昨天就问了问。”
顾无逸道:“所以芫宫主的芫,就是寄骨芫叶的芫,芫宫主是因为寄骨芫叶,才成为了宫主?”
孟恂点点头:“寄骨芫叶,是寄生在兽类骨头上的一种草药,据说芫宫主发现它的时候,是在已经死掉的一只野兔尸体里。因为野兔死去多时,所以寄骨芫叶也已经枯萎,芫宫主救活了它,而且把它养进了自己身体里。”孟恂又看了看芫宫主年轻的样貌,道:“说不定这还寄骨芫叶可以延年益寿,永驻青春。”
崔晓白道:“那芪宫主呢?”
孟恂道:“水生紫芪,听说旁边的寒素峰上虽极寒极冷,但峰顶却有一口极热的潭水,水生紫芪,就长在这潭水中。”
崔晓白道:“这水生紫芪有什么用?”
孟恂:“改变胎儿的性别。”
崔晓白道:“改变胎儿的性别?改变性别有什么用!”
孟恂叹道:“刑部常常接到女婴被抛尸的案子。民间老百姓,几乎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生个儿子,这真是莫大的用处了。如果今天芪宫主也在这里散布她那水生紫芪,估计会有很多人抢破头吧。本来神女宫一直都只有一个神女,只有芫宫主芪宫主那一次,寄骨芫叶和水生紫芪,平票了。”
顾无逸道:“可能芪宫主就是因为不想这样,才不来的吧。”
孟恂觉得话题好像变得有些沉重起来,咳嗽了两声转继续道:“神女宫的小弟子都是没有名字只用数字称呼的。芪宫主的大弟子,阿毂阿茹,芫宫主的大弟子,阿荔阿葵,都是在小弟子考核阶段选到了出色的草药,才根据草药的名字改了名,成为了大弟子。如果她们中有谁今天拔得头筹,她们就又会拥有一个新的,像芪宫主芫宫主这样的名字和名号了。”
崔晓白道:“倒是没想到这里其实也蛮残酷的。”
孟恂还在回味着那水生紫芪,不由叹道:“可能对于她们来说,山下才是真的残酷吧。”
三人一时无言。
绿色的雾气消失散尽,喧闹的人群也安静下去,戴着红色面具的女子站了起来,登上了台子。
她手中抖开一枚晶莹剔透的红玉无事牌,周边镶了一圈金边,看上去价值不菲。
“我需要一位助手,在座的有没有哪位愿意上来帮忙的,这枚无事牌就当我的一点心意。”
座中不少人站起身报名,红面具伸手指了一个魁梧的大胡子。
大胡子上台来,笑嘻嘻伸手便要去接那无事牌,却被红面具翻手按住,大胡子心生怒气,骂道:“干什么?要反悔啊!”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红面具没有答话,握着玉牌的手中不知怎的出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刀光闪,血光溅,大胡子只觉得手腕一痛,右手竟已被齐根斩断。
大胡子惨叫着躺在了地上,不少人都惊呼出声,但神女宫的白衣女们却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云淡风轻面不改色。
红面具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似乎是一朵花。
孟恂看着那花,不禁皱了皱眉。
那花竟在不停变化,颜色、形状、大小都在不停变化,刚拿出来时明明是大红色如牡丹般艳丽贵气,一下子又如苔如米,色彩也变成了瑰丽的紫,一下子又铺展开来,如水般流动变形。
红面具将那花靠近大胡子的鼻子,那花竟沿着鼻腔钻了进去,大胡子一阵抽搐,一道斑斓的痕迹在他皮肤之下沿着血管,从面部流过脖颈,抵达断腕之处,断腕处的血竟慢慢回流、凝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断口处冒出、生长,在大胡子的愈来愈轻的呻吟中长成了一只完好如初的手!
大胡子看着自己的手,眼睛睁得滚圆,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他一会把手紧紧在面前细细端详,一会把手放在光里,不断翻转着,凝视着,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红面具捡起地上的断手,拎到大胡子面前,一手将无事牌递出,道:“玉牌给你,这只手留给我做纪念可以吗?”
断手还在微弱抽动着,不断往下滴着血,血落在地上,溅起的余滴飞到红面具的白衣上,像一只只眼睛,狞笑着盯着大胡子。
大胡子终于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台子,逃离了神女宫。
红面具似乎还有些诧异,站在台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向外递着无事牌喊道:“喂,这玉牌你不要了么?”
回答她的只有大胡子关上大门的声音。
红面具叹口气,向众人行了个礼,冲芫宫主道:“芫宫主,那这断手我能带走吗?”
芫宫主点了点头:“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吧,别再下走其他客人了。”
红面具似乎笑了一声,道:“是”,正欲从台上退下,芫宫主笑道:你忘记介绍了。”
红面具愣了一下,这才冲众人道:“无相花,可以续断骨。”
座中有人道:“神女宫之名,早有耳闻,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终于掌声雷动,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紫面具似乎年纪很小,跳上台子,声音清清亮亮的:“我的就没有那么血腥啦!诸位可以放心!而且我已经提前请好帮手了!也不需要大家帮忙。前辈,可以上来啦!”
“诶,来了,来了。”一个小老头颤巍巍走到了台上,笑眯眯地站在了紫面具身边。
崔晓白不禁变了脸色:“亓官瑾!”
孟恂道:“亓官瑾是谁?”
崔晓白道:“南海三十六行的老板。”
顾无逸道:“想不到亓官瑾竟是个瞎子。”
是啊,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将海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富甲一方的巨富豪客,竟是个瞎子。
亓官溟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是个黑色的空洞,笑的时候只有嘴角和一边的眼角向上提着,非常诡异。
紫面具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拿出一个敞口水壶和一只碗,将水壶中的东西倒入了碗里。
那是一碗乳白色的粘稠液体,里面蠕动着两条褐色的软体虫,身子一截一截的,眼睛分布在身体两侧,黑亮黑亮的。
众人看得心里直泛恶心。
紫面具将虫从碗里捏出,放在掌心,两条虫蠕动着,不多时,两条虫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了。
紫面具道:“锁云峰上有大肚子树,树干里面都是这样的白色汁液,大肚子树的果实就生在这些白色汁液里面。在树干上挖个很小的洞,白色汁液就会流出来,果实就会变成虫子,虫子再离开这些白色汁液,就又会变成果实。”
再看她手中的虫子,果然已经变得不再有虫子的样子,纹路和眼睛都已经不见了,她掌心中,分明只是两只枣般的褐色果实。
紫面具将大肚子果递给亓官溟,道:“亓官先生,这个大肚子果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不要嫌恶心,它们真的不是虫子!”
亓官溟接过来笑道:“就算真的是虫子,也没有什么好嫌弃的!”便将那果实扔进了嘴里,嚼地满口汁水,笑道:“好吃!好吃!哟,我这眼睛,开始有点清凉,还怪舒服的!”
他好一番大快朵颐,完全看不见自己脸上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
他那只紧闭着的眼,隔着眼皮明显可以看到眼球的飞速转动,眼睛也一点点再打开,与此同时,那个没有眼球的黑洞缓缓变了颜色,变成了鲜嫩的肉色,血管开始交织排布,血肉开始凝固生成,一点白色自洞中间开始旋转,逐渐变成了眼球的大小,填满了黑洞,黑色也开始慢慢显出,终于,那眼球越转越慢,“咕噜”一下,停止了转动,另外那只眼也终于睁开。
亓官溟眨了眨眼,两边的眼球都恢复了正位,黑色的瞳仁,白色的眼球,神采奕奕地对着所有人。
亓官溟将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紫面具,扑通一声跪在了紫面具面前。
紫面具吓得后退了两步,忙一把扶起亓官溟,道:“亓官先生,快快请起,我这感谢你愿意千里迢迢来帮我都来不及,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
亓官溟摆了摆手:“老朽这眼瞎了少说也有三十年……这三十年,能试的办法也都试过了……老朽,实在无以为报。”
紫面具想了想道:“宫主常教导我们,守护琅玉山,本就是为的天下苍生,这些花花草草长在寒峰之巅,能为我们所用,才能更好地生长,才有更高的价值,这本就是我神女宫的职责所在,亓官先生不必如此。”
亓官溟笑道:“好!很好!以后,神女宫的事,就是我南海三十六行的事!只要神女宫开口,我亓官溟定不负所托!”
崔晓白已经听不进去他们的寒暄客套,偷偷问顾无逸:“这俩人都这么厉害,后面的岂不是越来越厉害,这待会可怎么选?”
顾无逸道:“续断骨好像对我比较有用,我选红色。”
崔晓白道:“你是骨头碎了,不是断了,到时候你再多长个肩膀,多长出双手怎么办?”
顾无逸:“那我就真的天下无敌了。”
崔晓白:“……”
突然,宫门被推开,十六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嘶声喊道:“芪宫主……芪宫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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