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回沈清如与王二的案子。
也不知道高夫人派出去的人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一向刚正不阿的徽州府尹乖乖低下头来,在公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公然将沈清如身上的两桩罪名,分别摊给了徽州刑狱的众文书和两名衙役,而对于始作俑者沈清如,则仅仅以粗心大意为名,问了渎职之罪。
呈录口供,预备存档时,又说沈清如供认良好、情愿以银赎罪,于是这仅剩的一项罪名也被抹去,将沈清如淘澄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相比之下,王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他因纵火烧死了人,又兼火情蔓延毁了半条西街,被责以秋后问斩。两名衙役也因打死了人,被判了斩监候。与沈清如共事的众文书,则因故意渎职分别被判处苦役三年。
当时,师爷宣读完判词,王二怒目圆睁,不甘心就死,脚镣抖的哗哗作响;两名衙役和众文书不住口的叫屈,请求案情重审,而只有沈清如死里逃生,伏地谢恩不迭。
此情此景实在荒唐,看得堂下观审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一片唏嘘。
徽州府尹高坐中堂,听见众人要求重审,脸上和心里都实在是捱不过,只好带着师爷匆匆退堂了。
因为高慧儿年龄大了,婚事不宜再拖延。高大人便写了一封信给学政,恢复了沈清如的童生身份,好让他在和高慧儿成亲的时候,身上多少有个功名,让宾客们对沈清如的身份少些胡乱的猜测。
这还不算,高家还特地又延请了一位师傅,夜以继日的带着沈清如温习功课。
于是,沈清如便吃住都在高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问,只管读书。
他心里深知,功名就是一切的敲门砖,高慧儿就是他和沈家一世的保护神。
只要他考中了功名,在成亲时给高家多添些脸面,往后的一切,都有高家和高大人顶着,再也不需要他一个人苦心孤诣的惨淡经营了。
六月中旬,沈清如背负着自己的往后余生去考了院试,顺顺利利的考中了秀才。高家也按照约定,给他和高慧儿风风光光的定了婚。
如果不是秀才和举人之间要间隔三年,那他八月时就要和阮玉衡一道,去应试大考了。
这边的沈清如风光无限,而另一边的柳家,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自打那场大火后,柳家的两个红火铺子,都变成了瓦砾灰场。存货的布匹,还有柳娘子亲手酿制封存的几缸酒,也化成了乌有。
好在柳家后院幸存,柳莺和柳娘子还有个栖身的地方,娘儿两个辞去了丫鬟伙计,浆洗烹煮,都自己动起手来,日子倒也平静。
只是,柳家往日相与的掌柜和主顾们,因听说西街着了大火,都跑来打探消息。
“这火烧的够厉害的,半条街都没了。”
“可不是,听说是有人纵火,拿着酒瓶子和油瓶子围着院墙倒了一圈儿,又赶上大风,要不然哪能烧成这样。”
“谁跟谁这么大仇,拿酒和油烧人家。”
“这你都不知道,听说衙门都判下来了。是先前柳家招了个伙计,把人家整的家破人亡,老婆孩儿都死了,可不得找上门来报仇,此仇不报不丈夫。”
“伙计犯的事儿,找伙计单斗啊,怎么把柳家给烧了。”
“报仇的哪管得了那么多,再说柳家也是,千不该万不该,招了这个伙计当上门女婿,倒招了个灾星来。”
“造孽啊,听说柳掌柜的,走了?”
“走了,血溅了一身,滋的满地都是。”
“倒可怜他家里的,铺子都没了,以后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活,可怜,可怜。”
“我看你这就是瞎操心了。柳家红火了那么多年,肯定存了不少家底儿,就算存货烧没了,多少也有些现银子,他后来养的那个女儿,平日穿金戴玉的,就算把首饰卖了,也不缺吃不缺穿的。”
“有理,有理。我看啊,咱们还是先操心操心自个儿。要我说,柳家的账本子是不是也烧没了,咱们的钱,是不是也不用还了?”
“你多少钱?”
“约摸三五十两吧,你呢。”
“少说百八十两。”
“那还还什么,如今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吃了喝了得了,干嘛白送给他家。”
“昧人家的银子,你不怕遭报应啊。”
“什么报应,吃不着喝不着才是我的报应呢。”
众人站在柳家铺子的对面,看着黑黢黢的火场又点评了好一番,才互相哂笑着做鸟兽散去了。
当时,柳莺出来买粮米,正好经过他们,听到了这番谈话。她明明清楚地记得账簿上面记着各人因何记账,欠账几何,几时应还,却因为凭据被烧,无从对证,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众人散去了。
不过,欠账不还倒还算不得什么,左不过柳莺和柳娘子过得紧巴些,怕的是要账的。
往日柳掌柜坐柜台的时候,因为总有人赊钱赊货,导致铺子里的现钱不趁手,他便开出借条,找熟人借些现钱使唤。有时东家借一些,有时西家借一些,少的十几贯钱,多的也有上百两银子的时候。
这些银钱的来回流转,都一应记在账簿上,并在旁边附有“何年何月何日,借何人几多银钱,约定何日还清,另付利钱几何”等字样儿的借据。
这借据一式两份,借主儿和欠主儿各执一张。若是哪日还清了,双方便将借据凑在一起当面撕毁。另开出收据,也是一式两份各执一张。柳家自己将收据贴回自家账簿,以示账目结清。
自古最毒不过人心,有些黑心的东西听说柳家账本子被烧了,便借此机会,做起趁火打劫的勾当来。
有涂抹更改银钱数目,想要柳家多还本钱的。
有在最后附加利息条目,想要讹诈柳家多付利息的。
有拿着早年已结清未撕毁的借条,要柳家重新还钱,并且要赔付滞后还钱的利钱的。
更有甚者,拿着一张自己胡乱写的借条,甚至连借条都没有,空口白牙的,就腆着脸上门要钱来了。
这些真真假假的债主们,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互相勾肩搭背的,结成了“要账盟友”,还按银钱多少推举出了“要账盟主”和“要账副盟主”。他们乌压压的站在柳家小小的后院里,一边挥着拳头,一边大声嚷嚷着要柳莺和柳娘子还钱。
“还钱,还钱。”
“柳掌柜的没了,我们的钱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就是,你今天左右得把钱还回来,不然我们就公堂见。”
“把你家压箱底儿的银子拿出来!”
“把你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还有镶金镶玉的首饰拿出来!”
“听说你吃饭用的还是银筷子银碗,拿出来!”
此时,整个柳家后院里,只有柳莺一个人在应对。柳娘子因为受不了柳老爹的去世,整日头晕目眩,虚弱无力,动不动就发高烧说胡话,已经卧倒在病榻上多日了。
可怜柳莺一个十来岁的柔弱姑娘,看着眼前像乌云一样咆哮着扑过来的债主们,实在是无力抵挡,只好竭力呼喊着,请大家先停下来,一个一个的说话。
可这帮人想要钱都快想疯了,哪里停的下来。他们不听柳莺说话,反而你一句我一句的,越吵越凶了。
那些本来没借给柳家钱的,过来凑热闹起哄的人,听见大伙儿都吵得厉害,也急得红了眼,干脆挤到最前面冲着柳莺大吼大叫起来,嗓门儿比真借钱的还要大上一倍,仿佛柳家真的欠了他的钱。
眼看着他们就要冲进里屋去对柳娘子动手,柳莺无奈之下,只好一不做二不休,跑去厨房,将铜锅铁盆拿在手里,“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使劲儿敲了十下。
这下,这帮乌合之众,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是柳莺,柳掌柜的女儿,里面躺着的是我母亲柳娘子,她身上不舒服,不能出来跟大伙儿说话。你们有要账的,一个一个的排队过来,待我验明借据真伪,就一笔一笔的把钱还你们。到时候我开好收据,咱们当面把借条撕毁,收讫两清,众位对此可有异议?”
这话说的公允合理,实在让人挑不出理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很快,当中有一个人开口了,他高声问道:
“我们这么多人,你有那么多钱还吗?”
这话可是戳中了众人的心窝子,场面瞬间又乱起来。
柳莺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平日和柳老爹相与的一个要好的掌柜。过去两人称兄道弟的,不想今日也来凑热闹。
“你们不说了吗,我有值钱的衣服首饰,还有银碗银筷子。再不济,我把锅砸了卖成废铁还给你们,我爹爹一生信誉为先,我也不会短了你们的。”
既然你们要钱,那我还你们便是了,柳莺此刻已经定下了心神,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慌乱。她看向那人,目光冷冽,还带着些许的杀气,那人被这眼神儿吓了个哆嗦,赶紧缩回了头,躲到了人群里。
“我先来。”
“你才几个钱,我先来。”
人群又开始骚乱起来,都想排到前面,好快点拿到钱。毕竟,谁也不知道柳家到底还剩多少钱,前面的还能赶得上衣服首饰,后面的可能只有废铜废铁了。
“不许拥挤,不许吵闹,有不从者,大伙儿看着把他推到后面去。”柳莺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利用众人控制局面的办法。
这办法果然好用,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众人排队时衣衫扑簌和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柳莺端坐中堂,开始一个一个的叫人进来核对借据。
“李掌柜的,都是做生意的,谁家借条上会有这么大一个墨团儿,然后另在旁边写一个数?”柳莺瞥了一眼来人,不无嘲讽的说道,“若是都像你这样,那我不如现把我爹爹的名字也抹成一团儿,另在旁边写上你李掌柜的大名,你来付我三百两银子,如何?”
李掌柜本打量柳莺一个姑娘家,哪认得什么借据收据的,他写多少钱,她便得老老实实的还多少钱,不想柳莺看得明白,说得也更加直白,当下羞红了脸,辩白道,“本就是三百两,是后来不小心滴上了墨,这才在旁边另写一个。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么好说出来这种话,平白的污人清白。”
“既是不小心污损,那为何不赶紧找我爹爹另开一张新的。”柳莺早料定他会这么说,便顺着他的话接着问,看他还有什么说辞。
“忙,忙忘了。”李掌柜被问的哑口无言,一时间竟然结巴起来,他有些无奈的低下头,往柳莺身边凑了凑,小声的说道,“其实只有五十两,是我鬼迷心窍了,姑娘付我五十两便是。”
李掌柜心想,从三百两降到五十两,这下柳莺该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吧。
“什么?不是三百两,只有五十两?李掌柜的,你给我指指,这张借条上,哪写着五十两。”柳莺把借条展开,举得高高的,大声让李掌柜把五十两银子指给他看。
“你......你......”李掌柜见自己拙劣的伪造技法被柳莺当众大声的喊出来,当下又羞又恼,气得一甩袖子,气鼓鼓的走了。
“在场的都是掌柜的,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我一个姑娘家,虽然骂不出口,也打不过你们,但要是谁打量着随便拿张写了字的纸就能糊弄我,我便顾不得爹爹往日跟你们的交情,只好把你们欺负我的事写成歌谣传到街上去,到时候丢脸是小,丢了信誉毁了生意,可就别怪我了。”柳莺看着李掌柜的背影,有心要跟这些债主们说上几句贴心话。
众人听到柳莺的话,又看了看李掌柜仓皇而逃的背影,也都心虚起来,当下便走了五六个人,他们都是和李掌柜一样,把借据上原本的本钱和利息抹去,重新写了个数在旁边的。
如此一来,别说不能多要钱,因为借据纸面污损,连原本的本钱和利息也不能作数了。这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这时,人群中又走进来一个掌柜,把借据递给柳莺。
“你父亲今年开春儿借了我四十两银子,约定利息十五贯,你今日都还清了罢。”
柳莺接过来看了一眼,把借据放在桌上,又推给了来人。
“怎么,你想赖账不还?”
“这借据的利息是后来写上去的,张大掌柜的,你不会也看不出来吧。”柳莺将纸面上的利息指给来人,“本钱和利息明显不是同一种字迹。”
“借据伪造,恕不奉还。”柳莺看张大掌柜还不想走,便一字一句的跟他把话说明白了。
这时,人群中又悄悄走出来三四个人,都低着头不做声的离开了。他们也和张大掌柜的一样,在原本的借据后面加了些字句。
“该谁了?”
柳莺看排队的人都猫在后面,不再往前凑,只好自己主动开口来问,也不知道人群里还有哪些牛鬼蛇神,打算用什么招数骗走钱。
“柳大姑娘,我这里有两张借条,一张去年的,本钱二百五十两,一张这个月新借的,本钱一百八十两,上面还有几十贯钱的利息,如今你家遭了难,你只还我本钱便是,利息我就不要了,也不枉我和柳掌柜十几年的交情。”
柳莺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此人她也认得,是东街开生药铺的大掌柜,平日扶危济困、乐善好施的,一向口碑不错,大家都管他叫“孙大善人”。
柳莺接过“孙大善人”递上来的借据,纸面干净,字迹清晰,前后一致,看上去并无不妥。
柳莺又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把借据放在桌面上,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孙大善人。
“我知道自打你爹爹走后,你家日子不似从前那般,可怜你孤儿寡母的,你有银钱付银钱,无钱拿东西抵一抵,我都是认的。”孙大善人脸上满是笑意,话里话外也处处体谅。
“恕不奉还。”柳莺的表情依旧冷冷的,丝毫不为孙大善人的话所打动。
“啊,为何?这借条都是真的啊,”看柳莺不接话,孙大善人有些出乎意料,他觉得自己作为柳掌柜的好相与,柳莺的长辈,此时应该说点什么,便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柳大掌柜一辈子最重信誉,纵然你家艰难,也不能在他身后坏了他的信誉啊。”
“你一共拿来两张借据,这张去年借了二百五十两的,我爹爹早就还了你,你应该心里清楚。我们柳家一直有个规矩,当年债当年未还清的,都会在年末主动找到债主,重新开一张新的借据,上面写明借款日和新开借据的日期,旧的借据则拿回来自己收着,为的是方便我家当年的账本好当年封存。若是不信,你大可以找我家别的债主问问,看是不是有这个规矩。而你手里的这张,很明显是去年爹爹还了你的钱,你没有当着他的面撕毁,而是不知道作何目的,偷偷将它藏起来,如今却拿出来浑水摸鱼。”
孙大善人看自己这样隐蔽的假模假式都能被戳穿,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僵住了。
“这张今年借了一百八十两的,你也心里清楚,不是我家欠你的,而是你自己私下作假写了一张借条,假装是我家的借据。”
“哎,你个小姑娘,明明是你家的借据,你怎能空口白牙说是我伪造的。我看你爹爹竟是白养了你,连这样不要体面不要信誉的话都说得出来。”孙大善人听见柳莺说他造假借据,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下便撸起袖子,要当着众人的面,跟柳莺好好理论一番。
“纵然你纸面清白,字迹清晰,可那又怎样,这书写借据的纸不是我家的。”柳莺淡淡的说道,对于孙大善人一会儿温言、一会儿威慑的举动,她有些鄙夷。真想不到这些平日人五人六的掌柜的,竟然如此的道貌岸然。
看孙大善人仍然不服,柳莺冷笑了两声,看来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既然他不要脸,那她便当众解释个明白,好让大家都认一认他孙大善人的真面目。
“我柳家出具借据收据的纸张,都是爹爹跟造纸坊特意定制的,纸的厚度和纹理都和市面上的纸不同。另外,为了防止有人串通造纸坊也造这种纸,我爹爹在每张条据上都额外留了记号。若你们不信,大可以对比这张去年的借据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
孙大善人闻言,赶紧把桌子上的两张借据拿起来对比着看。果然,柳家出具的真借据纸张略厚一些,分量也略沉一点,仔细摸起来,手指肚儿能感觉到一些特殊的纹理,至于柳莺所说的记号,他倒是没找到。
“如今我家也不做生意了,我便告诉你罢,这记号便在借据的左上角,用毛笔沾黑了针尖大小的地方,凑近一看便知。”
众人听见柳莺这话,都又把手里的借据举起来仔细端详。
有真借据的,都把左上角翻出来细瞅,没有真借据的,就凑到有真借据的人跟前细瞅,果然看见借据的左上角,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被涂黑了。
柳莺在中堂,看院内众人按真假借据分别凑成几堆儿,心里暗自好笑,看来接下来也不需要一一费功夫辨认了,真真假假,这不一看便知吗。
于是便开口高声说道,“如今真的假的我也都说出来了,众位掌柜们,要留点体面的都各自回去罢,免得一会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这时,众人中拿着假借据的,有的团成一团儿扔了,有的当场撕碎了,还有嫌拿在手里沉,随手送给身边人的。
“哎,不要了不要了,给你罢。”
“你不要的给我干嘛,我也不要。”
“一张破纸,烧火都不顶用,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卷只烟得了。”
就这样,人群中又走了一大半,剩下来的十来个人都是拿着真借据的,柳莺便耐住性子,将家里尚存的银钱搬出来,一个一个的结算写收据,又盯着这十来个人一个个的把借据当面撕毁,方才放下心来。直到过了两三个时辰,这些借据才都全部结算清楚,院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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