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将要账的众人送走后,自己又转身回来,顾不上歇一歇,先赶着将收据和今日支出的银钱重新整理核算了一遍,这才发现,光今天这十几个债主,就要走了八百多两银子。
这个数目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些已还清的欠账仅仅只占总账的一小半。也就是说,接下来,她还有近一千两的银子要还。
如今,她手里的所剩银子拢共只有二三百两,还有八百两的亏空,想着债主们凶神恶煞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样子,柳莺不禁愁容满面。
“这么多银子,可上哪里补呢。”
原来,虽然柳老爹和柳娘子经营多年,家资颇丰,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出事的前两个月,柳老爹重新盘点了一下库存,发现上等的面料已经剩的不多了。
又想着今年春天天儿热的早,买布做新衣裳的人肯定多,而且今年又是府试、院试、大考三考齐聚的年头,到时候那些新中的秀才相公和举人老爷们,必定都来做几件能出门见人的鲜亮衣裳,免得在新相与面前失了体面。
如此一来,铺子里现存的陈年旧花样,想必是不够卖的。而且,柳家绸缎铺一向以质地优良,花样新颖著称,若是还拿旧年的存货卖,岂不是显不出柳家绸缎铺的档次了。
于是,柳老爹便把家中存着的现银归拢起来,拿走了一大半,又在外借了一些,然后在江浙最有名的织造纺里定了一大批上好的丝绸料子。
要不是这批货刚上架就毁于一旦,柳家何至于到如此田地。
柳莺发了一会儿愁,走进里屋,把自己的首饰匣抱出来,仔细清点了一番。
粉瓷净白飘绿玉镯一对,买时八十两,如今大概可当五六十两。
阳绿翡翠耳环一对,买时约一百二十两,可当九十两。
通体錾刻嵌彩宝金钗一对,买时六十两,暂且能当五十两吧。
剩下还有些金银小花簪、耳坠、戒指等物,也有些玉石之类,只是成色比不上几件大的,恐怕卖不上太高的价钱。
柳莺抱着匣子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像全然失了力气一般。别看这些东西买的时候花了不少钱,真要用时,只怕要折上一半才能卖出去,换回来的银子,也补不上八百两的亏空啊。
“莺儿......”一声轻轻的叹息声自里屋传来,是柳娘子的声音。
“啊,娘,我来了。”
柳莺放下匣子,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一面小跑着走进里屋。这大半天来,她光顾着同债主们周旋了,竟然把躺在病榻上的柳娘子忘得一干二净。半天没进米和水,想必她此时一定又饿又渴了吧。
柳莺贴着柳娘子坐下,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的握在手心里。
“娘,你身上好些了吗,我去给你煮点饭吃吧。”
躺在病榻上的柳娘子,此刻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到往日的爽朗与热情。她脸色蜡黄、唇角干裂,双眼无神,像是一棵骤然失去生机的大树,一下子变得干瘪而沧桑。
“莺儿......”她颤抖着嘴唇,又叫了一遍柳莺的名字,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用尽了身上全部的力气,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骨碌碌的滚落下来。
“娘,我在呢。”柳莺温柔的答应道,拿出手帕子,轻轻的给柳娘子擦掉脸上的汗水。
柳娘子却把眼睛轻轻合上,不再说话了,想是虚弱太过,实在没有说话的力气,需要缓上一缓。
柳莺便起身,从床头的小茶几上倒了一杯水来。
“娘,喝点水润一润吧。”
柳莺把柳娘子的肩膀扶起来,将杯子贴着她的嘴角,好让她喝水时省些力气。
柳娘子却不张口。
柳莺见状,只好将她放回榻上,然后把水倒在帕子上浸湿,给柳娘子敷一敷干裂的嘴唇。
“娘!”
柳莺突然站起身扔掉帕子,惊恐的叫起来。她在给柳娘子擦嘴唇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娘!”
没有人答应。
柳娘子已经走了。
柳莺定定的看着柳娘子那张熟悉的面容,眼睛一动不动。
“娘。”
她压低了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像是要唤醒柳娘子,却又怕声音太大吓着了她。
“娘。”
柳莺终于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伏下身去,趴在柳娘子身上呜呜的哭起来。
“娘,你怎么就去了啊,你不要女儿了吗。”
“娘,你怎么连一句话都还没和女儿说,就这样走了啊。”
“娘,你别走。”
柳莺抱着柳娘子的身体,就像往常抱着她撒娇一样。她哭一会儿,怔一会儿,怔一会儿,又哭起来。
爹爹刚走,娘又撒手人寰,她记得自己明明昨天才来到柳家,才有了疼她的爹和娘,一晃眼,又什么都没了。
“老天爷,你还我的爹和娘,还我的爹和娘!”
柳莺忍不住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有了爹娘,为什么要把他们抢走”,此刻,她恨自己不能下黄泉、入地府,恨自己不能将那勾魂的小鬼、夺命的阎王斩尽杀绝,恨自己不能将那不分人间善恶的阴曹地府捣个稀巴烂。
柳莺一直哭,一直哭,哭的双眼肿痛、头昏脑涨,最后,竟然在柳娘子尚存温度的身体上昏睡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摸着柳娘子越来越冷的身体,柳莺忍不住又大哭了一回,然后挣扎起身子来,走出屋去。
娘已经走了,得把她入土为安啊。
只是她一个人力气不够,不得不去找卖油的大娘和阮先生,请他们帮忙把柳娘子好生安葬。
众人听到消息,都吃了一惊,想不到一向身体健壮的柳娘子,因为受不住丈夫去世的打击,竟然这么快的也紧随而去了。于是都忍不住伤感了一番,唏嘘了一番,又可怜了柳莺一番。
卖油大娘帮着把柳娘子的身体仔细擦拭干净,找了身她平日爱穿的干净衣裳换上,阮先生等人则买了棺椁纸扎香油等物,帮着扎起了灵棚,张起了白幡。
众人感念柳娘子平日的照拂,纷纷来到柳家小院,好生的吊唁了两天,直到第三日,才在城外柳老爹的坟茔旁边,照样挖了一个土坑。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棺椁放进去,就这样将柳娘子安葬了。
时隔四年,柳莺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因为不放心女儿家一个人独居,卖油大娘便依从众街坊的善意,搬过来和柳莺同住。
卖油大娘虽然铺子被烧了,没了正经做买卖的地方,好在她多年俭省,手里余了一些散剩银两,便每日挑着担子出去,到别家赁两桶油来沿街叫卖,等到两桶油都卖完,再把赁油的钱还回去,赚的钱留作日常花销。
因为要走街串巷,便免不了风吹、日晒和雨淋,晚间回来也常常觉得腰酸肩痛,柳莺便在家提前烧些热水出来,好让卖油大娘一回来便能用热毛巾敷肩膀,缓一缓白天的劳累。
二人你照顾我,我看顾你,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滋味。
柳莺因想着在家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之计,便重新换上以前在学堂读书时的男儿打扮,在东街大柳树底下,挨着算卦先生的桌子,摆了一个帮人代写书信的小摊儿。
她每日晨起便出门去,至傍晚炊烟升起才回。因为并不总是有人要写信,所以有时进项多,有时进项少,不过拢共算起来,也够她一个人粗茶淡饭的填饱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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