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和卖油大娘搬出了柳家后院儿,回到了卖油大娘原先住的小房子里,单给柳莺辟了间屋子住,两人依旧做着挑担卖油,代写书信的营生。
只是卖油写书信所得的利钱实在微薄,赶上人少的时候,卖的钱还不够两人买粮买米。
于是二人一合计,将卖油大娘所住的那间大屋子单赁了出去,换些钱好将日子过得宽裕些。另在柳莺住的那间小侧房里搁了张床,两人日同食,夜同寝,卖油大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阮先生因看到柳莺如今的日子过得大不如前,心里放心不下,也不时拿些肉蛋粮米过来,给她们两人的饭食加点油水。
时间飞逝,很快过了秋闱之日。
阮玉衡交完考卷,便一口气飞奔回客栈,取了行李先往柳家赶来。
不料推开门,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无,再往屋内看时,只见桌椅蒙尘,椅垫床褥一应全无,心下纳罕,不知道柳莺去了何处,赶紧跑回家问阮先生。
阮先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去东街大柳树底下看吧,顺便叫上她晚上来家吃饭。”
阮玉衡不明所以,只得放下行李,往东街走来。
大柳树底下还是像往常一样,摆着那几个小摊儿,过路人熙熙攘攘,却鲜有停下来在小摊前驻足的。
阮玉衡一心要找到柳莺,远远的便伸长了脖子往那儿看,瞅见算卦摊的旁边,有一个青布衣衫的小小书生,正坐在那儿摇蒲扇,身量儿大小与柳莺十分相似,心里便猜着是她。
于是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凑近一看,果是柳莺。
只见她头戴布帽,身着青衫,首饰皆除,全不似往日打扮。蒲扇半摇,欲尽香汗,杏眼半睁如昏睡,桃腮尖尖又三分,竟是虚弱消瘦了许多。
阮玉衡站在街对面,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柳莺,心中生了三分怯意。
听父亲说,在他赶考的这段日子里,柳家生了大变故,往日跟柳老爹做生意的那些老相与们,知道他家遭了灾,不说帮衬上两分,反倒成群结队的想从柳家身上讨便宜。一波又一波的债主,拿着真真假假的字据,没日没夜的上门逼柳莺还钱,逼得她不得不变卖家产,连个栖身之所都无了。
在来的路上,阮玉衡还心存侥幸的想着,柳莺一向聪慧能干,心性又强过旁人,饶是经历了这场风波,想必看着还好。
直到看到她面容消瘦、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才发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柳莺的摧残太大了。
他站在路的对面,就这么呆呆的望着,脑子里想象着柳莺被债主们逼问的情景,心里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就是不敢走上前去大大方方的跟柳莺打招呼。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
这时,柳莺的摊位前来了一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妪,要柳莺给她远嫁的女儿写封书信,告诉她自己最近身子觉着十分不爽利,想是大限将至,让她赶紧带上外孙回来,好见上最后一面。
阮玉衡见来了人,心里便不似刚才那般胆怯,他大步快走过去,一把夺过柳莺手里的墨条,蹲下身子就研起墨来。
柳莺一开始没看见他,直到手里的墨条被夺走,抬头看时,才发现是阮玉衡。
她一下子就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缓过神来,还像以前一样,开心的拍了一下阮玉衡的肩膀道,“哎,阮大相公,你回来啦。”
“少来。”阮玉衡听见柳莺的声音还像从前那般清脆爽利,心里的担忧一下子消散了大半,他假装扮起一脸严肃的样子道,“叫阮老爷。”
“呵呵呵呵,看来阮老爷考的不错呀。”
“那还用说,还有我阮玉衡写不好的文章吗?”
“阮老爷一路奔波,可是辛苦了。”
“咳咳,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别叫阮老爷了,让人听见怪不好意思的。”
“那叫你什么,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是难住了我。”
“跟以前一样呗。”
说罢,阮玉衡已经把墨磨好,将砚台推给柳莺。
柳莺假装娇嗔道,“磨都磨好了,你就写呗,还推给我。”
“阮老爷的墨宝,岂能随便与人。”阮玉衡挑了挑眉毛。
口中虽如此说,阮玉衡却伸手把砚台拿了回来,柳莺见状,也帮他把纸铺平,站在旁边看着他写。
只见他轻握笔杆,稍稍蘸了些墨汁,便心定笔行,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白发老妪接过信来看了看,忍不住开口夸道,“好字,好字。”
旁边一直坐着的算卦先生闻言也凑了过来,捻起胡须仔细地看了好一番功夫,中间不住的点头,口中说道,“嗯,好字,的确是好字。落笔果断,提笔干脆,字态稳健而不死板,行笔轻盈而不轻浮,通体看着又端方舒展。若论起字如其人,年青人,你以后必成大器啊。”
阮玉衡笑了。他想起那年找这个算卦的给柳莺写合婚批注时的情景,心想,这算卦的也越来越会做人了,如今不消给钱就能说吉利话儿了。
柳莺因摆摊后常听这位算卦先生给人相面批生辰,早已十分熟络,当下便开玩笑道,“先生,你且看看他,以后能成什么样的大器。”
算卦的闻言,便抬起头来,将阮玉衡好一顿端详,直到把阮玉衡看得不好意思时,方才悠悠的开口道,“此子额骨通天,山根高耸,双耳净白,又高于眉毛,一看就是文采斐然,功名加身之相。若论起长得最好的,还是数这一双眼睛,你看他形状秀长微扬,更兼刚毅有神,我不怕当众说大话,你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位列三公九卿啊。”
这番话刚一出口,围观众人便都哄堂大笑起来,阮玉衡前仰后合,笑得最是厉害。
那白发老妪本来付了写书信的钱要走,听见“位列三公九卿”的话,又转过身来,颤颤巍巍指着阮玉衡,对算卦先生笑道,“既如此,好大一个公侯就站在你面前,你何不让他写幅字给你,往后卖一大笔钱出来,你就不用在这儿整日风吹雨淋的了。”
这话说得众人又大笑起来。谁料,那算卦先生却说白发老妪所言有理,他赶紧走到阮玉衡跟前,把他按在椅子上,一个劲儿的往他手里塞笔,口中说道,“你写,你写。”
阮玉衡强忍住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一番笔走龙蛇,写了“神机妙算”四个字给他。
众人看了字,又笑着对算卦先生道,“回去好生裱起来罢,下半辈子的指望可都在这张纸上了。”
算卦先生一面口中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面将纸小心的卷起,用布包好装进了书箱里。
众人相互打趣了一阵子,阮玉衡又帮着柳莺做了几桩生意,眼见着太阳往西边落下,暮气渐渐地上来,便从地上拎起书箱子,道,“走罢,眼见着也没什么人了,今日就且到这儿了,先去我家吃饭去,往后我陪着你来。”
柳莺道,“这倒不必,这一个小摊儿,也不须两个人照应着,你在家读你的书,我一个人就够了。”
阮玉衡道,“你自己在这儿也没个人说话,我过来陪你解解闷儿。”
柳莺想了想道,“也好”,一面将毛笔、墨锭、茶壶、砚台等物放进书箱里,阮玉衡看差不多收拾好了,便把书箱子抢过来背着,让柳莺拿着蒲扇跟在他旁边,两人说着家常话儿往家走。
柳莺带着阮玉衡先回了卖油大娘家,把书箱子放回屋里,然后给阮玉衡找了个竹凳子坐着,自己则钻进厨房里忙活起来。
阮玉衡见她人进了厨房一直不出来,便起身走进来看,“哎,你还要忙什么,跟我回家吃饭去呀。”
柳莺正拿着水瓢,准备给大锅里添水,“不急这一会儿,等我先烧个水。”
阮玉衡以为她在外面晒了一天口渴,刚要说上他家喝茶去,却看见柳莺往锅里足足添了有十几瓢水,于是又忍不住问道,“你烧这么多水做什么使?”
这时,柳莺已经坐到了火灶跟前,手里拿起了柴火,“大娘挑着两大桶油,串了一天的街,肩膀疼的连碗都端不稳,我给她烧点热水,再把馍馍咸菜给她热上,等下她回来便能用饭用水。”
阮玉衡看到柳莺坐在柴火堆儿里,沾了半身的飞灰,往常细嫩的小手又干起了粗活,当下便心疼的像被刀割了一般。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柴火,赶着柳莺起来,口中道,“那你去旁边坐着歇会儿,我来烧火。”
柳莺看他说的坚决,也只好站起来把地方让给他,自己则把竹凳子搬进来,陪着阮玉衡说话儿。
不一会儿,水咕嘟咕嘟的开了,阮玉衡便把火收小,让柳莺把木头锅盖儿盖上,然后留了一小段木头搁灶里缓缓的煨着,免得卖油大娘回来水又放凉了。
柳莺没想到阮玉衡还会留小火煨温,歪起头看着他纳罕道,“哎,我竟不知,你何时也学会烧火了。”
阮玉衡拍了拍身上的飞灰,一脸满不在乎的说道,“这点小事,天天看也看会了”,说罢又补了一句,“就是那年熬那个大鱼头学会的。”
当下,两人都想起来那年阮家被大鱼头“折磨”的事,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站起身并肩走去阮家吃饭不题。
且说阮玉衡每日陪着柳莺在大柳树底下摆摊儿,眼见着她早出晚归,被暑气蒸腾的一日日精神消减、食欲低退。又见她进项不多,粮米时有时无,过得实在拮据。还要担柴煮饭,缝补衣裳,粗活细活一概不拒,又是心酸,又是心疼,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几半,好帮柳莺免去这许多辛苦。
这日,阮玉衡因记挂着大考要放榜,于是鸡叫过第二遍,便一骨碌爬起来,跑去衙门看榜。
衙门管事的一早就将榜贴好了。那榜纸大红写就,贴的足足有一丈多高,跟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眯缝着眼找自己的名字。
阮玉衡其实心里不太拿得准自己的文章,便不敢从头开始看,而是从第二张榜纸一个个的数下来。
没找到他的名字。
阮玉衡有些心慌,低下头长长的吐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又往第三张榜纸上从上往下数。
还是没有。
这下阮玉衡定不住了,此番考试对他可太重要了,他心里早就计划好了中举后要做的几件正经事,如今没中,接下来可怎么是好。
一时间,阮玉衡心乱如麻,急的都要哭了,身上也急出来一身大汗,把后背都打湿了。
这时,旁边有人扭头看见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哎,你不是那个十三岁就中了案首的阮相公吗?”
阮玉衡听见有人叫他,只好忍住心里的难受回过头来,“啊,是,是,不才正是在下。”
那人见面前果然是阮玉衡,便喜得拍手叫道,“阮相公,果然是你,真是太好了。既然今日有缘榜下相见,我可要问你讨一杯喜酒喝了。”
阮玉衡此时还没从刚才的紧张中缓过来,又见这人话说得奇怪,便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问道,“此话是怎么说?”
那人看他还不知道,便拉起他的袖子硬挤到最前面,抬起手,指着第一张榜纸道,“阮相公,你可是高中了解元啊。”
阮玉衡吃了一惊,刚刚他只顾着往二榜、三榜看,没敢往头榜瞅,于是便伸长了脖子,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细看,果然看见榜首大大的写着他的名字,阮玉衡。
这下,还没等他喜上心头,榜下众人听见解元老爷就在身旁,纷纷高声欢呼起来,口中不住的道着“恭喜恭喜”,问了阮玉衡的住处,便推推搡搡着往阮家走来,吵着要喝他一碗喜酒,好蹭一蹭文曲星公身上的才气。
阮玉衡刚刚还是惊慌不安,猝然又喜事临头,当下便觉得头昏脑胀,又兼被众人推挤着,手脚便不听使唤,只好由着众人往家来。
一路上,来喝喜酒的众人又将阮玉衡高中解元的喜事,散布给了更多的人,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后面走来了,人群的队伍也变得越来越长。
有人腿脚快,早先几步报信儿给了阮先生,还有徽州府有头有脸的官绅清贵们。等到阮玉衡一众人走到家时,巷子口早已是车马盈门,人声鼎沸,水泄不通了。
在阮家门口等候的众人,一看见阮玉衡的身影出现,便急急忙忙的奏乐放起鞭炮来,然后不由分说的将阮玉衡推进院子里,又是道喜,又是敬酒,又是行礼,又是结识,真个是贺者如市,好不热闹。
整整一天,人群你来我往,络绎不绝,直到天黑了才依依散去。
阮玉衡在人前应酬了一日,到晚只觉得口干舌燥,腰背累的像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床上便不想再起来。他本来打算要找柳莺说件事,如此也只好等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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