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声

第二天,阮玉衡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阮先生第三次走过来,到床前使劲摇了他好几下,他方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啊,父亲。”阮玉衡翻过身,阳光正好直射到他俊朗的脸上,晃得他眯缝起了眼,“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这都将近巳时了,快起床换好衣服出来罢,外面又来了许多客人,都是特地过来跟你道喜的。”阮先生看见阮玉衡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知道他还没从昨日的应酬中缓过劲来,忍不住有些心疼,便拍了拍他的背。

“那父亲先替我照应着,我洗把脸就来。”阮玉衡一向是个知礼懂礼的人,听见客人们都到了,便不好意思再在床上磨蹭,于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个鱼跃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镜子前洗漱换衣服。

今日来道喜的多是阮先生平日相与的故旧,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因此,除了供应日常的茶果糕点外,阮先生又特地从外面订了许多的酒肉菜品,和众人一起吃了午饭。

如今阮玉衡已是举人之身,按照旧例来讲,也算是大半个官身了。

这是因为,举人虽然离进士尚有两步之遥,但其才华和修养,足以应付衙门的日常差事。

更重要的是,举人后面一旦考中进士,被天家授予了手握实权的实职,那么原属官衙作为新科进士的首任地,自然在求新科进士办事时,能从中得到一些“便(bian)宜”。

因此,各地衙门都很重视新晋举人,尤其是年纪轻、名次靠前,更有希望考中进士的举人。只要所属衙门有相匹配的差缺,便会按照名次和差缺的大小将他们依次递补上去。

像阮玉衡这样高中头一名解元的,自然格外受重视。

按照往年的情景,阮玉衡不日便会被徽州府衙门最先补上一个好缺。职位等级虽然还够不上所谓的“八品”、“九品”,但好歹也是吃上了一份皇粮,在本地士族官绅面前有了一席之地,这份体面自不必多说了。

今日来道喜的,也多半都是旧年的举人,他们得知阮玉衡中了解元,便抢先一步过来结交拜会。

若论起功名来,大家都是举人之身,阮玉衡是有资格与众人平起平坐的。只是他年纪轻轻,尚属后辈,因此还是老老实实的在众人面前自称“晚生”,喝茶吃饭也居于最下首,谈论起诗文世事时,纵然胸中有千般见识,也不便随意妄言。

众人你来我往,高谈阔论,举杯畅饮,直到申时方才慢慢散去。

阮玉衡一整天都在记挂着柳莺,因此强耐着心里的焦灼,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顾不上吃晚饭,就一口气向东街大柳树底下飞奔而来。

还好,今日生意不多,柳莺还没收摊儿。阮玉衡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一下子放下心来。于是便放慢脚步,叉着腰喘着气走到她面前。

“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昨日怎么没来呀。”柳莺也早就看见了阮玉衡,眼睛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儿,被烟霞映的十分好看。

没想到才一日不见,两人竟然都有如隔三秋之感。

阮玉衡喘着气微笑着,却不答话,而是走到柳莺身边,挨着她盘腿席地坐了下来,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喝着。

这期间,柳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他的脸颊由红到白,又听他的气息由粗密到匀实。

“我昨日在家忙来着。”阮玉衡喝完最后一口茶,也将头扭过来,把目光对向柳莺的目光。

“忙什么?”柳莺看见阮玉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有些害羞的微微低下了头,心里想,这人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家里来了许多人。”阮玉衡微笑着答道,一副别有深意的样子。

过了一小会儿,看柳莺还是一脸的不解,他便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将下巴凑到她耳边,用最小的声音说道,“我考中举人啦。”

“什么?”柳莺转过头,一脸惊喜的看向阮玉衡,“考中啦,真的考中啦?”

“哼,你不相信我会考中吗?”阮玉衡明知道柳莺是惊喜的过了头,还把头撇向另一边去,假装出一副生小气的样子来。

“怎么会啊,我这不是......”柳莺看见阮玉衡赌气把头撇过去,赶紧抬手把他扶正,温言安慰起来。

“知道啦知道啦,我故意吓你的。”阮玉衡听见柳莺语气里满满的担心,心里便涌起一大股的甜蜜出来,赶紧把头扭过来好生抚慰。

“你,真的是。”柳莺看着他像小孩子一样脸色变来变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我昨日在这儿呆了一整天,竟然不知道你家出了这样大的喜事,来了什么人,都是怎么夸你的,快说给我听听。”

“柳莺,我要同你说件事情。”阮玉衡没有答话,却突然收起了刚才那副没正形的样子,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事?”柳莺虽然看到了阮玉衡的表情变化,但是因为他平时就经常这样突然变来变去的,跟她闹着玩儿,所以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便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你说吧。”

“我如今是举人之身了,不日便能在衙门里领一份像样儿的差事,到时候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份俸银,虽然不算十分多,也可以养活两三口人了。”阮玉衡一边口中说着话,一边定定的看着柳莺,眼睛里溢出几分深情。

“ 这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了,不枉你数年不懈,一心苦读,阮先生心中想必也很是宽慰。”柳莺闻言,想起过去他们俩一起在学堂读书的日子,如今阮玉衡中了举,她是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也为阮先生高兴。

“柳莺,你日日在这里风吹日晒,回去又跟大娘挤在一起,吃不好,也睡不好,实在是太苦了,我看着,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到这里,阮玉衡鼻子里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便低下了头。

“也还好吧,这树底下倒不十分晒......”

“反正我以后有俸银了,你,你跟我去我家去吧。”阮玉衡生怕柳莺把话岔开,赶紧出言止住了她。他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要是再不说,他恐怕又没有勇气说了。

“嫁给我。”他小声说道,脸骤然变红,正好跟西边的晚霞同色。说完停顿了一下,像是又鼓足了十分的勇气,突然又高高的抬起头,大声对着柳莺说道,“我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半点委屈。”

“你......”柳莺看着阮玉衡脸上写满了真诚与深情,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债主们上门要钱的情景来。

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无助,就像瑟瑟秋风里最后一根柔弱的小草,就像皑皑雪地里唯一一片还挂在树梢的叶子,没有依靠,也没有指望。

在筹钱无望时,在变卖家产时,她多么想身边能马上有一位天神降世,跟她说,“别担心,我来帮你”,然后挥手了断一切纷扰,带着她脱离这无边无际的苦海。

而此时,她当日最想要的倚靠就在眼前,一脸真诚的跟她说“我护着你”。这让她怎能不动容。

可是,柳莺却摇了摇头,微笑着拒绝了。

“不。”

“啊?”阮玉衡没有想到,柳莺居然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他,这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曾经在心里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柳莺微笑着答应了,柳莺一脸娇羞的答应了,柳莺故作生气的答应了,柳莺出于女儿家的娇羞,先是一番婉拒然后又答应了......他心中有无数种答应,就是没有眼前这般断然的拒绝。

“为什么?”阮玉衡被这番拒绝刺激的有些生气,他涨红了脸,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不要倚靠别人过日子。”柳莺缓缓的说道。曾经,她很想有一个倚靠,那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可她挺过来了,便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了。大丈夫能立于世,她柳莺,渡劫之后的柳莺,也一样可以。

“就算那人是你的相公,也不可以吗?”阮玉衡心中充满了不解,他觉得此时的柳莺有点陌生,说出来的话奇奇怪怪的。

“也许可以吧,但我不想这样,我觉得自己不需要别人护着。”柳莺脸上尽是平淡之色,她看向西边的晚霞,心中感叹道,要是你早些日子说,我一定会欣然答应,并且用一生回报你的真情,可如今,我纵然心中满是感激,也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我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哪怕你以后还想出来做生意,也大可以想不做便不做,想歇着便歇着,不必这么辛苦经营。”阮玉衡小心翼翼的说道,他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引起了柳莺的误会。

“呵呵呵,有你这个举人老爷在身边,我还会心里没有底?”柳莺突然笑起来,回到了平日活泼的模样,她不想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知道阮玉衡十分好,只是现在,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莫名其妙的气,这口气让她还不想答应,但也不想因此伤了阮玉衡的心。

“柳莺,我今日说的话,一直都算数,只要你想,就告诉我。”阮玉衡看柳莺把话岔开,便知道她不想再说了,但他还不想就此作罢,哪怕留一个话头儿,以后也还是个机会,“要是你不好意思亲口说,写到纸上给我也行。”

柳莺点了点头,阮玉衡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一猜便知,也罢,这样他心里就不会十分难受了。

这时候,太阳只剩下最后几缕光还挂在天上,群星已经隐隐约约的冒出了头,行人和马车都在趁着这最后的光亮往家赶,眼看着今日是不会有生意了,两人便站起身,开始往书箱子里收拾东西。

柳莺将茶壶放在最上面,刚要将书箱子合上,却看见阮玉衡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拦在一匹高头大马的前面,与人争执着什么。

这又生出何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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